我的平民母親

西北黃土高原的冬季,嚴冬規律般地與強初的西北風結伴而至。在別人家的孩子足不出戶時,我們每天滿山遍野地去拾柴禾,因我們沒有錢去買碳燒。貧窮、惡劣的自然環境及母親的堅忍,培育出了那些年我們能成功活下來的運行機制。至一九七七年下半年,我自己進入了歷時三年的另一種規律,母親決定供我去讀初中。

坐在母親的棺材前追憶那三年的初中讀書生涯,喚起了我心中無盡的痛,母親用堅忍、耐勞、超乎想像的責任心保障我走完了三年的初中讀書生涯。
我就讀的古城中學在距我家十里的高山上,當時我年齡小,走完十里路需近一個半小時。由於住校就讀每天需要交八分錢的伙食費,母親鼓勵我走讀,據此開始了越時三年的、行程三萬六千里的走讀生涯。三年裡,母親實際上沒有睡過一夜好覺,我每天天亮時必須趕到學校,路途所需一個半小時,起床、吃飯到出門的過程需一個小時,亦即,在三年裡,每一個夜晚的時間都要被切掉兩個半小時,而這兩個半小時不能睡覺的時間,也只是我起床後耗掉的時間,母親被耗掉的睡眠時間遠不止之。當時全村都沒有一個鐘、一隻表,夜晚掌握時間的方式仍為延續不知始於什麼時間的做法——看天象。在我睡夢中,母親一個晚上要幾次出門看星星以判斷時間已成了一種生活狀態。陰天夜裡,母親根本就不敢睡覺,憑著感覺以判斷時間,三年裡風雨無阻。母親以責任心及犧牲保證了我在三年裡從未有過一次遲到,更無曠課現象發生。

我以我的方式回報著母親。三年裡,我將所有可供利用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讀書、學習成了三年裡的一種生活狀態,利用一切時間、想盡一切辦法讀書,當年我用勞動以換取讀看他人小說、刊物的故事成為人們至今笑談的素材。我的學習成績,在全班五十多名同學裡從未被排在前三名以外(當然我的調皮名次亦排在全校前列)。雖然後來考上全縣重點高中,因貧窮而輟學,但這三年的讀書生涯,為我一生的價值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礎。三年的中學生涯,在我一生價值中的作用無以替代,它為後來多年的自學提供了諸多條件、方法及可能。三年的學習生涯及其價值,是母親和我共同完成及創造的。
母親是個有道德力量的人,母親的道德力量價值並不取決於我的認識及我手中的這支筆。但無論如何,我的這支筆是無法窮盡母親在道德力量方面所積累的厚重底蘊。

母親以身體力行讓我們子女明白,任何不勞而獲的作法都是不能接受的。飢餓的我們,任何偷吃他人瓜果的行為,都將受到母親嚴厲的懲罰,以致使幼小的我們是路不敢拾遺。

母親對奶奶的孝順遠近聞名,相比之下,奶奶在我們記憶中的形象則較為糟糕。我們記憶中的奶奶,不罵母親的時間只有三種情形,即:吃飯、睡覺及我母親不在家裡時。每每在背地裏,母親常常委屈的流淚,她告訴我們,奶奶的一生極為坎坷,早年喪夫、老年喪子,非常的不易,奶奶的世界裡只有咱們這家人,罵別人又不能,罵咱們若能解解可憐老人的煩悶,容忍一下沒有什麼。我們的記憶裡,被罵得淚流滿面的母親,每頓飯的第一碗端給奶奶,全家分飯限量時,奶奶不在此限中。一大鍋稀湯飯中,常常讓正在挨罵的母親撈一碗稠的給奶奶後,鍋裡剩下的飯與水的唯一的區別只是顏色。在寒冷的冬季,我們窯裡的水缸早晨起來常結著冰,而奶奶的窯裡則被燒得暖烘烘的,以至我們都爭著陪奶奶睡。每遇集市,母親總要給年老的奶奶設法買點兒吃的,在我的記憶中,每每這樣的過程都很神秘,所有的孩子都被嚴厲禁止,不得踏近奶奶門口半步。當這種禁止被解除時,究竟是什麼好吃的,只能是我們好奇的猜想。
母親經歷六十年的貧苦生涯,這並未影響她對其他窮人的扶助。窮人眾多是最大的且是最持久的中國特色,那年月更甚。出來討吃要飯的是窮人,未出來討吃要飯的也是窮人,窮人之間的互濟尤顯重要。母親作為那個時期未出去討吃要飯的窮人,對那些出來討吃要飯的窮人的幫助在當地是老幼盡知。到了冬季,不管來自天南地北、不管來者姓甚名誰、人數多寡,母親都不厭其煩地將這些被迫出來討吃要飯的窮人張羅到我們家裡,白天為他們提供歇腳點,夜晚為他們提供睡覺的地方,人多時,我家一孔窯洞裡住著十幾個人。黃土高原的冬夜,嚴寒及勁風讓窮人膽寒,我們的窮家也不特別暖和,但卻能有效阻卻嚴寒及勁風。年復一年,母親為多少窮人在嚴冬裡提供過避寒幫助,連母親自己都說不清,只記得只要我們村子裡來了窮人,村裡的人總會不約而同地告訴來者,讓他(她)們來找我的母親。二十多年後,我成了在弱勢階層頗具聲名的律師,常有拄者枴杖、坐著輪椅、無交費能力者被其它熱心的律師同行帶到我的辦公室時,我總能想起母親扶助窮人的情景,我每每會心一笑,當今天想到之時,我的淚水已若熱泉湧,母親已躺在我面前的棺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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