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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原中共線人的懺悔 (9)

 2006-07-25 22:04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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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過年了,一天下午去岳麓區政府辦事,遇到工業書記,區長正叫他打電話調岳印廠會寫毛筆字的人來寫橫幅、標語。工業書記見到我說:「小陳,你來得正好,趕快把標語寫了吧。」頂頭上司的命令,哪有不服從的,況且是光榮的「政治任務」,輕車熟路,立馬動手。

光給區政府寫橫幅標語(此前我已盡過一次義務),不能達到「搞臭自己」的目的。巧就巧在岳麓公安分局管宣傳後勤的來了,他正愁沒人寫標語,便央求我幫幫忙。任務已經很重,我不想答應,一看是公安的,馬上滿口應承。腦筋一個急轉彎:好機會!把我寫的字貼到公安局裡裡外外,不是一個明顯的信號和警告嗎?真是妙不可言。

我盡最大努力,奮戰通宵,將兩個單位的標語、橫幅、對聯(總數將近100張)寫好,在晨曦裡乘頭班公共汽車回家去睡覺。

第三天,路遇易啟坤君,他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一字一頓、輕蔑地說:

「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了!」

我默不作聲,聽候第一場「正義的審判」,這正是我需要的結果。

「你的字燒成灰我都認得!」 易啟坤君咬牙切齒,恨恨地說。——現在我還記得,當年岳麓公安分局大門口貼著我寫的門聯,是一聯毛詩:「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

「我會看到結果的,我會看到你的下場的!」易啟坤君的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眼裡射出憤怒的火光,拂袖而走,從此斷交。

易啟坤君是我父親同事的兒子,比我小四、五歲,高中畢業通不過「政審關」流落社會,自學中醫謀生。當年許多青年都學寫舊體詩詞,他聰慧過人,自成一格。他寫的詩詞吟誦起來如行雲流水,大有唐風宋韻,是截至目前為止我見到所有寫舊體詩詞的現代人中,寫得最好的民間詩人。當年,他經常與我談詩論文,研討書法。易君可惜英年早逝,不能向他解釋當年我的苦衷,不能讓他分享這篇文章了。

第二位獲悉消息的是何其善君,他的大弟弟與易啟坤君同學,因而很快得到消息。何君是我初中同學,音樂怪才,少年時期就能玩十多種樂器,其二胡拉的《二泉映月》等曲子直追瞎子阿炳。他沒有與我絕交,而是處處設防,發現有人接近我,便向那人發出警報。何君表面上嘻嘻哈哈,暗中對我深惡痛絕。90年代中期,何君不幸罹患肝癌逝世後,Z君才告訴我,當年有一次我與他一同登上一處六層高樓,憑欄遠眺時,他幾次想把我推下去,終因膽怯殺人而沒有動手。 [注18]

「臭味」四處散發,消息不脛而走,擴散得比我想像的要快。

我還用「個別交心」的方法進行擴散。

那時候,我與小G同住一間房,他比我小几歲,共青團員,轉業軍人。小G只有初中文化,比較單純、友善,我倆常常睡前談心。一天晚上,我將為公安服務的事告訴了他,表示「堅決背叛家庭,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請他多在政治上關心、幫助我,也請他「嚴格保密」。不久便獲悉,消息已擴散到小G哥哥(高中文化)的朋友圈中。

「文革」開始後,小G是保皇觀點。我在湖南大學看大字報,看到毛澤東給清華附中彭小蒙的信,晚上轉告小G,毛主席支持造反派,並分析了當時的形勢。小G立馬180°大轉彎,緊跟偉大領袖鬧革命,成為岳麓地區最先造反的「工人階級」,自封「湘江風雷岳麓戰團」司令,穿上軍裝,帶上新結識的漂亮造反女友,威風凜凜地橫衝直撞,揪鬥走資派。1967年武鬥期間,小G對我提供了充分的保護,這是後話。

岳印黨支部周書記是個「土改根子」,文化較低,說話粗俗,開口閉口「三擔牛屎六箢箕」。我便以「追求進步」、「向黨交心」的方式告訴了他,希望他暗中在黨、團員中擴散,再擴散到群眾中去。周書記擴還是擴散了,但始料不及的是,他在黨團員大會上罵道:「陳XX啵,不過是公安局的一條狗!」——周書記是老黨員,理應維護無產階級專政,他這樣罵,不是拆公安局的臺嗎?但他罵的話,幾乎代表了所有人的看法。這樣,就反證了公安「聽黨的話」,「為社會主義事業作貢獻」……種種說法的荒謬性和虛偽性。

消息傳來,我又氣又急又羞愧,好幾晚上沒睡著,真想告訴劉股長通過區黨委訓他一頓。後來想通了:第一,自己本來是公安局的一條狗,人家實事求是,只是說得太形象了,並沒說錯;第二,擴散消息是你的本意,他這樣罵擴散得更快,實際上是幫助你;第三,他以前不知你的底細,是你自己告訴他的,劉股長認真追究起來,可能暴露擴散意圖;第四,被別人罵成狗,比當真正的狗「去咬人」,好得多;第五,你是不想做狗,才被別人罵成狗的,今後可以脫離「狗」身份,應該感到欣慰……於是,我轉憂為喜,暗暗表揚周書記:罵得好,罵得對,罵得及時!

就這樣,「黑角彎裡吊頸——自寬自解!」我終於成功地跨出「搞臭自己」這一步。

(13) 兩位失學的天才知青

敍述是線性的、平面的,事情只能一件件交代;但事物發展是多維的、立體的,許許多多事情同時交叉發生。公安把我安排在岳印前後,還發生、牽涉了兩樁案件。

1954年,我在「長沙市第十初級中學」(1956年並入師院附中)讀初二,結識了讀初一的同學李良。當年我們不約而同地迷上了武俠小說,常常交換書籍偷偷閱讀。

有一次,學校來了公安人員,各班進行突擊默字,默寫一些簡單的常用字。這套鬼把戲在讀小學時,大多數同學都經歷過,心知肚明是發現了「反動標語」。將這些默寫的字按原順序排列,就是那條「反動標語」的內容。默寫的字條交上去後,公安人員通過筆跡鑒別,便可查出作案者。
這次,學校還組織各班學生,排隊進入男廁所參觀,接受教育。我看到,最裡面蹲位的間板上寫著:

「舉起你的左手打倒帝國主義,舉起你的右手打倒共產黨。」 [注19]

這次默字後,李良便不見了,將近十年後相遇,李良才告訴我那條標語是他寫的。當年對年齡小的學生沒處分,只是將他轉學到十一中去了。

這種檔案袋裡有「現行」污點的學生,莫說出身「不好」,就是「出身好」,都在特別關照之列。李良家庭出身大地主,他的一位不知隔幾代的老祖宗,是曾國藩湘軍的一員大將,在與太平軍的「三河戰役」中全軍覆沒,犧牲了。後來讀歷史傳記,才知道這員驍將名李續賓。李良的父親曾接受過國民黨特務頭子戴笠的特別考驗,蒙著雙眼爬上一座高峰,走到一處「萬丈深淵」懸崖邊,命令「為了黨國的利益,往下跳!」跳下去原來是一個事先挖好的沙坑,毫髮無損,得到重用;不敢往下跳的,不予錄用。他的父親跳了,後來去了臺灣,還是在勞改?不知道,反正沒見過。

李良的爺爺是中南礦冶學院教授,當年70多歲了,老態龍鐘,行動遲緩,由一個保姆服侍。李良可能是爺爺撫養大的,高中畢業後在家自學數學。我在杜家塘小學代課時,他來過學校,到岳印工作後廠房在馬路邊,來的次數更多了。

當時,李良告訴我,只用一年多時間,已學完高等數學全部教材,現在自學「數論」。我問他,那麼多題目都做完了?他回答說,許多題目好像原來都見過,一看就明白了,解題速度特快。他獨自解答出一個什麼猜想,把論文寄到中科院數學所,回信告訴他,答案正確,但已由法國一位數學家在1938年解決了,鼓勵他繼續努力。當年沒有電腦檢索,又沒有導師,這種重複研究難免。但全憑自學達到那樣的高度,沒有夙慧,腦子裡沒有大量數學細胞(即天生切近數學的才能),是無法企及的。我估計,照這樣速度學下去,能很快升堂入室,甚至具有解決世界級高難度猜想題的潛能。如果能夠沉潛到「改革開放」「尊師重教」的時代(那時人才奇缺),至少像李慰萱(見﹝注5﹞)那樣,夠資格聘用為大學數學教師。

然而,遺憾的是,在前景一片渺茫的情況下,李良坐不住了。當他找到我,在師院南院空曠的體育場,發了一大通牢騷,沒等他說出「難聽的話」,我四周看看,近處無人,便冒著極大的風險,義正詞嚴地警告他:「共產黨是專挖別人牆腳出身的,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具有染指政權的思想傾向」,「現在特務多如牛毛,任何輕舉妄動都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聲色俱厲嚴重的警告,可能嚇阻了他的某種萌芽思想,此後,他再也沒有說過類似的話了。

為挽救這位數學天才,我多次勸說,說得太露骨,以至引起他對我真實身份的懷疑。

一次,他說:「在共產黨的高壓統治下,生產力還是提高了。」

我回答:「生產力提高,是好事嘛。」那時我確實真心實意擁護共產黨。

他說:「比如一個氣球,往裡面打氣,脹滿後,從氣嘴裡放出來,所有的分子都朝一個方向運動,形成很大的壓力……」

我趕忙說:「好呀,大家都做這種分子往一個方向跑,有什麼不好呢?」——我希望他順著共產黨,混入芸芸眾生,別朝反方向運動。

哪知他鼓著眼睛瞪我半天,彷彿辨認一個無法理解的外星人。然後,鼻孔裡出冷氣,鄙夷不屑地說:

「哼!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又有一次,為長期找不到工作,大發牢騷。我介紹他去代課,不願去,流露出「孤注一擲」的念頭。

我勸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鍥而不舍,可大器晚成。不要小視自己,何苦呢?」

他鼻孔裡又出冷氣:「哼,到時候,一包火柴,便解決問題了。」(吞服火柴頭自殺)

李良的性格中,缺少點能屈能伸的氣概,太多了不屈不撓的倔強,不願隨大流,不大聽勸告,不斷朝反方向運動,終於釀成了人生悲劇。

石惠澤也是比我低一屆的同學,中南礦冶學院教授的兒子,聰慧無比,智商極高。他排行第三,兄弟姐妹都說「我們家就看老三的了」。高中畢業後高考因同樣的原因落榜。我去過他家一次,他的父親正蹲在地上清理一堆舊書,每一冊發黃的舊書的「書頂口」,[注20] 都寫了「君子自重」四個楷體字。他家與李良家相隔一箭之遙,兩人是多年的好朋友。在自學的過程中,不知怎麼一來,石惠澤不合時宜地迷上了哲學和政治經濟學,這方面的閱讀量相當大,許多外國人名、書名,我聞所未聞。聽他談話,旁徵博引,滔滔不絕,沒有我置喙的餘地。由於過目不忘,才具甚高,有點目空一切。某次他來杜家塘小學,適逢一位女教師請產假,學校找不到人,我便介紹他代了兩個月課。反映是:講課生動,很受學生歡迎。

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毛澤東時代「男子無才,方可保命」。

李良那種只適合搞科研的書獃子,如果循序讀大學、研究生,進入數學所,肯定能出成果,甚至是大成果;石惠澤如能進入社科院亦然。但他倆生不逢時,社會刻意逼仄失學青年的生存空間,在理想的幻滅中自輕自賤,急於求成,兩顆天才的極具希望的未來之星,終於被「扼殺天才、殘酷無情的時代黑洞」吞噬了。(待續)


[注18] 何其善君的故事,詳見《笑泯恩仇》(16)《非分之財》。

[注19] 這句「反動標語」見《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一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有一個自稱為戴季陶的‘真實信徒’的,在北京《晨報》上發表議論說,‘舉起你的左手打倒帝國主義,舉起你的右手打倒共產黨。’」

[注20] 「書頂口」:書籍被裝訂的一邊叫「書脊」,跟書脊相對的一邊叫「書口」,上方叫「書頂口」,下方叫「書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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