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雜記

  一、頑童初學紅寶書

毛澤東選集》(俗稱《毛選》)是一部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書。

最早接觸毛主席著作是在1966年的春天,是從學習《毛主席語錄》開始的。

學校要求我們每人買一本《毛主席語錄》,記得交了兩三毛錢。書發下來,一看,紙面平裝,跟課本一樣大小,卻比課本厚多了。那時候的我才是看小人書的年紀,拿一本小人書的錢換回一本帶毛主席像的厚書,很有點兒受到黨和人民特殊優待的感覺。

老師說了,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寫的書,咱們得好好讀。

校長在全校廣播大會上也號召全體同學努力學好《毛主席語錄》,做毛主席的好學生。

看著班裡的同學一個個挺著腰板,背著小手兒,莊嚴肅穆地凝視著課桌上的《毛主席語錄》,咱就暗自下了決心,要把這本書學好。

當年學雷鋒,深受鼓舞。雷鋒能成為毛主席的好戰士,不就是因為他把《毛選》當做精神食糧嘛,想必毛主席的書一定是好書。

買了本《毛主席語錄》,第一件事就是找張牛皮紙包書皮,透著愛護圖書。包上書皮一看內容,傻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書裡寫的都是什麼呀?咱一看就懵了,整不明白講的是什麼。看來,咱還沒有直接從《毛主席語錄》中吸收營養的本事。

66年春夏之交,山雨欲來風滿樓。但是,我們這些小學生卻一無所知,照樣無憂無慮地享受「快樂童年」。

儘管少不更事,身邊正在發生的變化咱還是瞅得見。

在我們經常舉辦活動的東城區少年宮史家胡同活動站大廳的主席臺兩側,原本異常醒目的標語:「不比吃,不比穿,不比誰家房子寬;比學習,比勞動,比比誰的思想紅」悄悄換成了毛主席語錄:「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標語像雨後春筍般地出現在引人注目的地方。

少先隊過隊日增添了學習《毛主席語錄》的內容。當時,這一活動還沒發展到天天讀和講用的必修階段,學《毛主席語錄》主要加在語文課裡,覺得內容還是挺新鮮的。

校園裡依然書聲朗朗。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毛主席語錄一段段被刷到大街小巷的牆上,《東方紅》變成話匣子裡的主要樂曲,紅海洋像海嘯一樣淹沒京城的時候,文革的暴風雨也襲擊了我們東總部胡同小學。

一天早晨上學,突然看到校園裡到處都是大標語和大字報,真有點兒「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象,可那邪乎勁兒,絕不亞於卡特里納颶風。

第一批大字報全是對著校長王瑞蘭的。王校長是個戴著深度白框近視眼鏡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文弱老太太,估計那時候也就五六十歲。前幾天還在學校廣播大會上號召同學們認真學習《毛主席語錄》呢,怎麼一下子就成了歷史反革命啦?

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魏老師又被揪出來了,說是什麼和國民黨有關係。魏老師雖然沒教過我,但他女兒魏姍姍原來就在我們班。所以,平時在學校對魏老師也多了一份關注和尊敬。魏老師人過中年,形象儒雅,為人和氣,怎麼看也不像國民黨呀?

沒過幾天,張懋貞老師又被揪出來了,說是反動房產主,國民黨殘渣餘孽。這件事對我的震撼絕對是空前的。

張老師是我一二年級時的班主任,也就是我的啟蒙老師。她眼睛大,塊頭大,配上那副圈套圈的近視眼鏡,顯得忒有威嚴。

剛上學的時候,我還真有點兒怕她。我們班的語文算術常識音樂都是她一人教。她的板書非常漂亮,說話字正腔圓,風琴彈得也好。透過那副厚厚的鏡片,你會發現她的眼睛其實挺慈祥的。張老師教了一輩子書,我的姐姐們也曾經是她的學生。提起張老師,我們那幾條胡同裡的大人孩子沒有不豎大拇指頭的。

我上學的時候,父母正在鬧離婚,因而,張老師對我就特別關照。她曾經給予我像母親一樣的呵護,使我特別喜歡上學,享受在學校的快樂時光。

張老師被揪出來後,和王校長一樣,都被關在學校裡一排光線昏暗的小西屋裡交待問題。我曾經偷偷地去看過她。當時周圍總有人,咱就假裝像其他同學一樣來看熱鬧,趴在窗戶上使勁往裡瞧。

房間裡面靜悄悄,張老師面壁而坐。終於等到張老師轉過頭來看到了我。

霎那間,四目相對無言。

往日精神氣兒十足的張老師目光茫然,一臉疲憊,驟然蒼老了許多。看到眼前的張老師,咱怎麼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在眼眶子裡打轉兒。

影影綽綽地看到張老師手裡拿著的正是一本我也有的《毛主席語錄》。

又一幫學生看熱鬧來了,堵著窗戶亂喊「打倒張懋貞」。咱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頭都沒回,照後頭就甩了一丫子,正踢那喊口號的小腿。

「你丫尥蹶子哪」!被踢著的同學有點兒急。

「擠什麼擠?沒看見這有人嗎」?

擱平常,咱怎麼著也不會尥蹶子踢人。可是,那一刻,就想找碴兒打架。心說了,踢的就是你,誰讓你丫喊打倒咱老師呢。

其實,那個同學平常挺老實的,就是有點兒缺心眼兒。一看踢他的人是我,也就沒太較真兒。不過,嘴上還是嘟嘟囔囔。

「那你也不該踢人呀」!

「我他媽踢了,怎麼著吧」?咱整個一不講理。

「不就擠了你一下嘛,至於急嗎」?

那個同學說得在理,可咱就想打架,無理狡三分。

「不急行嗎?你丫沒聽毛主席怎麼說的」?

正好對面牆上貼著的大字報上有一段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

咱把這幾句斷章取義地一講,告訴他:「現在文化革命了,人就得野點兒,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知道嗎」?

這招兒真靈,那同學不吱聲了。

那位同學平常學習不是很好,挺服咱的。碰巧兒,今兒咱又搬出毛主席語錄這一新式武器,能不認輸嗎?

那同學悻悻地走了,可咱心裏的氣還沒消。那幾天,誰喊打倒張老師心裏就來氣,可也沒什麼別的轍,您橫豎不能堵人家嘴不讓人家喊口號不是?咱只能來點兒混小子常用的招兒,悄悄地充當文化大革命的絆腳石,能為老師做點兒什麼就做點兒什麼。

自打張老師被揪出來後,咱對學習《毛主席語錄》的熱情一下子消減了許多。每次看到自己那本《毛主席語錄》就會想起張老師,因而,就不願意再碰那本書,直到又買了一本帶紅塑料皮的流行版《毛主席語錄》。

這一年的暑假早早地就放了。學校亂成一鍋粥,趁早把學生轟回家,消停。

少先隊照常過隊日,只不過不去少年宮下棋打球演節目了,全都上街宣傳毛澤東思想。我們班的任務是到二十路公共汽車上朗誦毛主席語錄。

這個活動再次激起我對《毛主席語錄》的興趣。

說實話,當時咱對毛主席說什麼並不感興趣,對毛澤東思想如何偉大也無心去領會,所感興趣的是哪段語錄念起來順口,在車上別念得磕磕巴巴就行。

班主任李老師事先跟二十路車隊聯繫好了,過隊日那天一大早,全班的少先隊員在北京站集合,發一輛車上去倆學生,最後才輪到咱和另一個同學上車。

二十路是從北京火車站到永定門火車站,途經東長安街,天安門廣場,前門大街,天橋等熱鬧地界兒,到永定門火車站總站後歇二十分鐘,再往回開。以前,咱只在東城胡同裡混,這下子,不但能不花錢坐車兜風,到了總站還能隨便喝汽水。一聽汽水隨便喝,全班同學一個個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看來同學們跟咱的心情是一樣的,衝著坐車兜風喝汽水的份上,宣傳毛澤東思想一個個全是不遺餘力。隊日活動結束了,大家仍然意猶未盡。

「咱明兒接著來」!一個同學提議,幾乎全體響應……老師又跟著宣傳了幾天,找了個藉口,撤了。也有幾個同學覺著玩兒得差不多了,也撤了。留下我們這撥還沒玩兒夠的,堅守陣地。

在這期間,咱把好好的一本紅寶書愣是翻得皺皺巴巴。從林彪的「再版前言」到270頁上的「學習馬克思主義」,反反覆覆讀了不知道有多少遍。挑那些順口的,拿到二十路車上可勁兒招乎。一開始時朗讀,後來,就跟售票員報站名似的,張口就來。

整個一宣傳毛澤東思想積極份子的形象!其實,當時就覺著好玩兒。

「8.18」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過了沒兩天,天安門廣場就不對勁兒了。那天上午,二十路正沿著天安門廣場行駛的時候,就見廣場上一堆一堆的人。到了總站,聽司機說,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和王府井剁尖皮鞋鉸雞腿褲剃飛機頭呢。

正說著,一個挺紳士的年輕人穿著露著腳趾頭的黑皮鞋從剛到總站的車上下來了,一臉無辜的樣子:「我這是招誰惹誰了,我」?再一看,那人的瘦褲腿也被豁開了。

多漂亮的一雙皮鞋呀!毀了。

京城一鬧事,我們幾個孩子就不再安心宣傳毛澤東思想了。咱也撤。

剛到胡同口,就見我們院門口圍著一堆人,進去一看,紅衛兵正在周太家抄家呢。

周太是廣東人,那時候有七十多歲了,年輕時在美國留學,是個老海歸。從我記事起,她就在家種花,每到夏天,院裡總是花花綠綠,馥郁芬芳。老太太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總喜歡過來到我們家聊天,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一準兒想著端過來讓我們嚐嚐。我們家孩子都把她當自己的奶奶。

周老先生呢,原來是個大學教授,後來得了半身不遂,老早就在家病休了。天好的時候,他頂多就在自家走廊裡面拄著枴杖溜遛彎兒。按說,這老兩口兒都沒有工作單位,紅衛兵怎麼就找到這兒來了呢?甭猜,準是小腳偵緝隊玩兒的壞。

走進院裡,正好撞見一個紅衛兵正在打周太,我媽在旁邊一個勁兒求情,周圍有個街道積極份子的孩子還跟著起鬨架秧子,瞧見這一幕,心裏甭提多搓火兒了。

可咱站在邊上看著只能幹著急,不敢跟紅衛兵尥蹶子,惹不起呀!人家一個個人高馬大的,又拿著皮帶,打你個毛孩子還不是小菜一碟兒?

這時,忽然想起毛主席說的「先打分散和孤立之敵」那句話,悄悄迂迴到跟著起鬨那小子旁邊,捏緊了手裡的紅寶書,可著嗓子喊了一句口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在揮動紅寶書的一剎那,咱就勢劃了個弧線,用《毛主席語錄》的塑料皮鉚足了勁兒在那小子的脖子上劃了一道。趁他還沒醒過夢兒來,咱又補了句「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眾人跟著齊呼口號,那小子喊痛都沒人聽,只好落荒而逃,跑回家抹紫藥水去了。

咱的口號一箭雙鵰。打周太的紅衛兵也藉著這句口號得勝收兵了。周先生雖然沒受多少皮肉之苦,但卻沒挺過這場驚嚇,不多久,就去世了。

打從紅衛兵抄了周家,胡同裡也亂套了。

我們院大門口有倆獅子,一個是石頭的,另一個還是石頭的。往常,一到夏天,孩子們都愛騎獅子玩兒,大人乘涼時沒帶板凳兒也坐坐,倆獅子又光溜又乾淨。

您說倆石頭獅子招誰惹誰了?愣叫小腳偵緝隊帶一幫半大小子給砸了,砸得那叫一個沒水平,不但獅子腦袋給砸爛了,就是想當凳子坐坐都硌屁股。牆上的石刻磚雕也跟著遭了殃。

挺漂亮的一座大四合院,才幾天的功夫,就變得面目全非。

周圍幾條胡同裡情形也差不多,不但「四舊」被砸,隔三差五的還常聽到誰誰被紅衛兵打死了,誰誰自殺了。那些日子,天一黑,咱就不敢出門,怕遇上鬼。

暑假過了,學校停課,接待外地來京串聯的紅衛兵。這下,想坐車兜風也用不著在車上假裝宣傳毛澤東思想了,拉串聯紅衛兵的大巴滿大街都是,不要票。

見我整天不上學,到處去看大字報,回來還在院裡瞎忽悠,我媽怕我惹禍,叫我姨把我和我表弟一起送到了鄉下姥姥家。

那年頭,全國一盤棋,農村也不安靜。姥姥家緊挨著村裡的小學,人家也停課鬧革命了。你一個農村小學,又沒外地紅衛兵到你這來串聯徵用校舍什麼的,你停哪家子課呀?可人家照停,說是緊跟形勢。這樣,小學校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宣傳毛澤東思想的陣地。每天一大早,就有人用鐵皮喇叭筒子念毛主席語錄,每念幾段,還唱首歌兒:

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千遍那個萬遍哎呦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只覺得心眼裡頭熱乎乎。哎… 好像那旱地下了一場及時雨呀,小苗掛滿了露水珠啊,毛主席的思想滋養了我呀,我幹起革命勁頭足。

這首歌咱也會唱,有陣子還不經意地常掛在嘴邊哼唧。毛主席思想是不是有滋養功能,咱不知道;久旱逢雨的感覺,咱肯定沒有。

不過,當時社會上掀起的學習毛主席語錄的高潮還是給咱帶來了一些「好處」。

在農村那陣子,忽然流行起一股語錄不離口的風尚。

有一天,到村裡小賣部去買鹽,剛進門,售貨員就來了一句:

「為人民服務,買啥呀」?

「大叔您好,姥姥叫我買點兒鹽」。

「為人民服務,哪家的戚(讀qie3)呀」?

心說,這人可真夠囉嗦的。耐著性子告訴他:「老段家的」,我老爺姓段。

「為人民服務,你得對語錄」。

……

真邪性了。他跟咱一個勁兒沒完沒了地「為人民服務」,就是不動窩兒拿鹽。咱就有點兒納悶,我不會說你們寶坻話,你怎麼著也聽得懂普通話吧?

末了,售貨員大叔說了,公社裡的新規定,不用毛主席語錄對口號,一律不賣東西。瞧!人家農村幹部多乾脆,制定政策決不拖泥帶水,多年後實行計畫生育,村裡的政策就是「不結紮,拆牆;生二胎,扒房」。說到做到,我一表弟家的房頂就這麼叫人給扒了。

要說背語錄,那還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兒?

「大叔您聽好了,毛主席說了,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咱背得怎麼樣?背得好是不是給我塊兒糖啊」?

一聽毛主席語錄像北京汽車售票員報站名似地打咱嘴裡往外流,這位大叔滿意地笑了。

「可以呀,孩子。語錄你咋這熟涅」?

瞧這位大叔好奇勁兒上來了,咱就勢又來了幾段,直把這位大叔羨慕得不得了,一個勁兒說:「還是北京來的,咋這能涅」!

沒多久,全村都傳遍了我姥姥家來的小外甥,人不大,會背的毛主席語錄,可老鼻子去了。後來,咱在村裡走到哪兒,都像方仲永似的,給人家演示背語錄的節目。

聽著鄉親們的誇獎,自己真有點兒像進了科大少年班的感覺,樂滋滋的,暈忽忽的。這讓我暫時忘了張老師,周太和家門口那兩個遍體鱗傷的石頭獅子。

             二、踏進毛澤東思想大學校

70年初,學校軍宣隊為了教育廣大革命師生認清階級鬥爭新動向,經過緊鑼密鼓的準備,終於把我們這個「反革命小集團」的滔天罪行做了一次徹底清算,藉著「一打三反」運動的強勁東風,將我和另外兩個同學扭送公安機關,「依法」嚴懲。這對學校當局來說,無疑又是一次階級鬥爭的偉大勝利。

進局子之前,咱對監獄沒任何感性認識,間接知識大部分則來自文革前的流行小說《紅岩》。當時讀那本書的時候,覺著江姐,許雲峰在白公館和渣滓洞同國民黨反動派英勇鬥爭的光輝事跡忒刺激,恨不能當時置身其中。

這下真進了監獄,才發現滿不是那麼回事兒,裡面並不好玩兒,還挺嚇人的。主要是因為當時風聲很緊,每月都大張旗鼓地進行公審,遊街,批鬥,一撥一撥的人拉出去槍斃。誰也不知道這倒霉的事會不會輪到自己頭上。

剛折進去的時候,咱被關在北京市公安局東城分局拘留所。

當時的東城分局坐落在北兵馬司東邊的大興縣胡同,是個兩進的大四合院。要不是掛著公安局的牌子,經常有警察開著汽車摩托進進出出的,您準以為那就是居民大院呢。

汽車一直開到後院門口,下了車就進了後院的拘留所。進門一看,這哪像監獄呀?跟白公館渣滓洞沒法比,透著土。

甭嫌人家拘留所樣子土,可也是無產階級專政機關,在鎮壓階級敵人時絕不含糊。自「一打三反」運動以來,從東城分局拉出去槍斃的不在少數。

再說了,咱社會主義社會不是還存在資產階級法權,八級工資制嘛,人還是要分成三六九等嘛。咱一個初中生,還想進秦城監獄不成?門兒都不知道朝哪開。說實在的,把你關在哪兒,是縣大獄還是分局拘留所,那都歸政府統籌安排。

當時,林副主席指示,要把全國辦成毛澤東思想大學校。作為政府機關的監獄拘留所當然也不例外,公安局自稱是毛澤東思想大學校,在押犯人每天的必修功課就是學習毛澤東思想。

高爾基不是說過嘛,監獄也是一所大學。可走進這所大學,哪年畢業肄業很難說,最怕的就是這輩子出不來。

拘留所的院子不大,四面除了廁所廚房和看守辦公室外,全是牢房。既然是老四合院改建的牢房,看起來就不那麼正規。下了車,直接就被押進看守辦公室。先登記,驗明正身,再把所有隨身物品一律扣留,連褲腰帶和鞋帶也不准帶進牢房。

咱登完記,提溜著褲子趿嘞著鞋,就被帶進七號牢房。這七號牢房位於並排三間牢房桶道的最裡面,光線不好,白天也開著燈。等看守把門鎖上走了,才發現原來裡面一屋子人。

猛然被塞到這種地方,咱這腦子多少有點兒懵,站那兒竟不知如何是好。跟誰都不熟,也不好意思自己找地方坐下來。其實,還真沒地方坐,屋子裡人忒多,牆根一溜兒都坐滿了人。

緩過神來一看,所有的人都盯著咱看呢,臉上都寫著問號。

「怎麼折進來的」?桶道的大門剛一鎖上,就有人發問了。

「反革命」。

「怎麼個反法兒?寫反標啦」?一個歲數不小,滿臉絡腮鬍子的人看似漫不經心卻十分好奇地問。

「反革命集團」。在生人面前,咱不願多說什麼。

早就聽說,剛進來的人要經過牢頭獄霸這一關。咱都過了多少關了,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可怕的?雖說有了豁出去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咱這警惕性可一直沒敢放鬆,盡量往尿桶旁邊挪。心說,誰要敢動手打我,先把尿桶踢翻了再說。

對於他們並無敵意的問題,咱還是有問必答。

「呦呵!還反革命集團吶,你才多大呀」?邊上一個年輕點兒的不無揶揄的冒出一嗓子。

「十四」。

正說著,桶道的門又打開了,剛才送我進來的警察又回來了,隔著鐵窗見我還在那戳著,吼了起來:「叫他背監規」!說完,頭也沒回,鎖上門走了。

「十四歲就反革命集團了,也忒早了點兒吧。得,坐下吧」。

絡腮鬍子伸出手來招呼我坐下。他同時伸出兩隻手,我這才看到他戴著手銬。號裡就他一人戴著手銬,至少說明他與眾不同。

牢房的地是水泥地,地面四分之三的地方鋪著一層木板,白天當地板,夜裡當床。牢裡的人都靠著牆在木板上席地而坐。

絡腮鬍子邊挪行李邊說:「讓這位小兄弟睡我旁邊,反正老雷剛走,大夥兒再擠擠,讓他先坐下」。

絡腮鬍子這麼一說,號裡的人全動了起來,給我騰地方,總算擠出來能塞下屁股的一道縫兒,這才坐下來和大夥說話。

絡腮鬍子姓安,大家都叫他老安。他在號裡的資格最老,據說已經兩年多了,因為不認罪,態度不好,所以,平時都戴著手銬。老安在號裡不但個子高,威信也是挺高,連學習號老張一般情況下都聽他的。

既然老安首先對我表示友好,其他人也都有樣學樣,沒有一個人因為我剛來而欺生。

老安告訴我,剛才叫我背監規的警察是拘留所張所長,「這人嗓門大,心眼兒不壞。可能是怕你挨打,又進來瞧瞧。甭害怕,咱七號沒欺生的風氣」。

聽了老安這番話,咱一顆提溜著的心才放下來,也對剛進來時對老安的誤解有點兒自責。

是不是咱腦子裡階級鬥爭這根弦繃得忒緊了?階級鬥爭觀念再強,您也不能把誰都當敵人不是?毛主席不是早就說了,「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嘛。

也難怪,自打成了階級敵人之後,咱在劃分敵友的問題上就總是犯糊塗。在學校,雖說自己已被歸入百分之五的一小撮裡,可咱從心眼兒裡就沒把百分之九十五的廣大人民群眾都當成自己的敵人。有時候,想把自己往那百分之九十五里算,人家說你是有意混淆階級陣線;老實承認自己就是個階級敵人吧,人家又說你死心塌地與黨和人民為敵。整個一里外不是人。

這回一進來,這事兒倒好辦多了。這兒不存在「階級認同問題」,大夥兒都是同類。

天還沒黑,就到了拘留所的晚飯時間。每人倆窩頭,一碗白菜湯,外加一小塊醃蘿蔔。雖然經過一天的折騰,沒吃沒喝,見到眼前的窩頭就是不想吃。老安和大夥兒都勸我多少吃點兒,「人是鐵飯是鋼」嘛。可咱看著窩頭就是吃不下,於是,就把窩頭分了。儘管每人只分到一口,但這倆窩頭一下子拉近了我和號子裡人們的距離。

在拘留所,晚飯後這一段是比較自由的時間,人們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聊,看守在這個時候也很少進來查房。

趁這工夫,老安安慰我:「既來之,則安之,別的,甭多想」。

「沒錯,想有什麼用」?我嘴上支應著老安,照樣想心事,冷不丁地折進來了,擱誰,誰能沒事人兒似的?

看咱還是悶悶不樂,老安接茬兒上寬心丸。

「不就是反革命集團嗎?才十四歲,又沒貼反標,能把你怎麼樣?打砸搶了嗎」?

「打砸搶倒沒有」。

「看你也不像。同學湊一起,胡說八道,封官許願來著吧?這種事多了去了,你們學校也真是的。我看,撐死了拘留個十天半個月的,嚇唬嚇唬你,讓你回家」。

學習號老張像個政委似的,也跟著熱情開導:「甭犯愁,早晚得叫你出去」。

老張原來是個商店的負責人,長得就像個基層幹部。文革起來後,積極加入了本單位的文革組織——「財貿尖兵」。沒承想,商店裡又冒出另一個組織——「紅色造反者」,兩大組織在當時的京城財貿戰線打得難解難分。咱老張稀裡糊塗地就成了兩派鬥爭的犧牲品,讓對立派組織抓了個茬兒,送了進來。政府也知道他沒犯什麼大了不起的事兒,就叫他當了學習號,就是號長。負責組織學習,匯報號裡情況什麼的。

聽了老安的安慰,咱這心裏舒暢了許多。上午在批鬥會上聽到的都是「強烈要求,依法嚴懲,堅決鎮壓」一類的詞,聽得心裏那叫一個堵。老安的話受聽是受聽,可咱知道自己的案子不會這麼簡單。

「還有點兒別的事,光胡說八道可能也不至於把我送進來」。咱是病急了亂投醫,得知他在這兒呆兩年了,應該有經驗,特別想聽聽他的意見。

一聽議論案情,號裡的人全來了情緒,一個個像久病成醫的「大夫」,鉚足了勁要幫咱號脈。

「你還有別的事哪,是不是男女關係的事呀」?一個年輕的傢伙一臉壞笑地問。

「小紀,別起鬨啊,人家剛十四」。老安瞪了他一眼。

「我這是逗他玩兒呢」!一呲牙,他先樂了。

看來,號子裡的人都不錯,咱終於忍不住把自己的案情露了出來,想聽聽大夥兒的看法。人在大難臨頭的時候,毫無價值的安慰也顯得異常珍貴。

於是,我小聲告訴他們:「我們把毛主席像打了」。

「不小心打的吧」?

「成心打的」。

「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招了嗎」?學習號老張倒吸了一口涼氣,睜大了眼睛等著我的否定答案。

「招了。沒轍,不招哪成?還是主犯呢」。

「唉!這是怎麼話說的」?聽咱這麼一說,老張無奈的嘆了口氣,老安的臉色也變得凝重許多。這下,小紀也沒心思逗悶子了,一屋子人一時都沒了聲響。

這時,桶道的門又開了,是查看晚間學習的看守。還沒等他走到七號窗前,大家都迅速回到各自的座位,挺胸端坐。但見老張已然毛選在手,壓低了嗓門,來了一句:「為人民服務」……

接著,滿屋子的人就像合唱演員一樣跟上了老張的節拍:

1944年9月8日

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查房警察的皮鞋聲伴隨著和尚集體唸經似的節奏在桶道裡迴響。

這裡也是書聲朗朗,要不說是毛澤東思想大學校呢。

可什麼時候才能從這所大學校畢業啊?第一夜,躺在地板上擠得連身都翻不過來,卻翻來覆去地老想這個問題,竟一夜未眠。

             三、啃著窩頭學《毛選》

要說當年為了喝上不花錢的汽水,咱把《毛主席語錄》背得滾瓜爛熟,那麼,後來自覺地啃著窩頭「攻讀」《毛選》,可就是在拘留所閑得發慌,苦中尋歡,沒事找樂了。

人很容易受環境影響。剛進去的時候,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可時間一長,受到周圍人的感染,也就慢慢地適應了。號裡的人見我緩過勁來了,都挺高興。

學習號老張這人,蔫逗。時不時給你來段毛主席語錄,諸如「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遇上這麼一位「領導」,您說,您還好意思不聽毛主席的話嗎?

那幾天,老安也常說,該吃吃,該喝喝,到哪兒說哪兒。老想倒霉事兒,鑽牛角尖還行?有些人比咱們還不濟呢。就說剛走的老雷吧,誰都沒想到,會給他斃了。

睡在老雷曾經睡過的地方,咱對這位未曾謀面的老雷格外感興趣。見我情緒好了,大夥兒才七嘴八舌的議論起老雷來。

剛走的這個老雷,是陝西農村的一個中學語文老師。由於職業關係,喜歡讀書看報,關心國家大事。這位老兄不知道看了點兒什麼野史,突然發現周恩來這人有問題。出於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熱愛,毅然決然地做出決定,到北京去向中央反映情況。

於是,把自己對周恩來的看法寫成大字報,賣了家裡的大肥豬做盤纏,風塵僕僕趕到京城。下了火車直奔王府井人民日報社,到那就把大字報貼到報社門口的閱報櫥窗上了。

這老雷是個一根筋的主兒。按說,大字報您也貼上了,意見也表達了,對偉大領袖的那點兒衷心也獻上了,貼完走人吧?您來趟北京也不容易,到哪兒逛逛不好?他不。他非戳那等著,等跟帖的,等問問題的,等領導接見。不一會兒,等來倆警察,一看,這大字報怎麼把矛頭對準周總理了?這不是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嗎?再一看,大字報作者還在向群眾解釋問題呢。

「得,把大字報揭下來,跟我們走一趟」。

就這樣,老雷被帶到附近的東安市場派出所,到了那兒,他還覺得自己對。不能這麼就放人呀!怎麼著也得通知單位領人吧?當天晚上,就把老雷送進了東城分局拘留所。

文革中,「懷疑一切,打倒一切」之風盛行,除了毛主席,給黨和國家領導人貼大字報,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因此,東城分局都沒把老雷的案子當回事兒,還讓他當勞動號給犯人打飯呢。號裡的人也都覺著他的案子最輕,能最先出去。於是,都給他留地址,托他出去後給家裡捎個信兒。他自己呢,也這麼認為,還邀請號子裡的人有機會到陝西他們家去玩。他常說,額們家那兒出柿餅,趕上季節,頂白霜的大柿餅管你夠。

就在老雷盼著單位來接他回家的時候,突然有一天,老雷被提出去就給砸上了死鐐,弄到死牢裡,沒幾天,拉出去斃了。

咋回事兒?70年初,社會上正抓「五一六」呢。這「五一六」是個挺有來頭的造反派組織,遍佈中央各部委。這個組織曾經把矛頭對準周恩來,不知什麼原因,就被中央定性為反革命組織。老雷不是給周恩來貼大字報進來的嗎?這不現成的典型嘛。不知哪一級領導大筆一揮,殺無赦。這個連「五一六」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老雷就讓人家給祭了刀。

聽號裡人這麼一說,咱一下子對上號了,這不是雷清雲嘛。進來之前,咱還參加了他的公審大會呢。

號裡的人倒是想得開,連雷清雲這樣的人都說拉出去斃了就斃了,下次輪到你,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文革時天下大亂,坐牢都坐不踏實。時不時弄出幾個雷清雲來,您能情緒穩定踏下心來坐牢嗎?不像現在,比較講法制了,您犯了什麼法,該坐幾年牢心裏多少還有個譜兒。就說張志新,現在看起來,多大點兒事呀,愣是在獄中一步步升級,最後鬧了個割喉槍斃的下場。「治亂世,用重典」,更甭說那時候的世道要用一個「瘋」 字來概括了。

九大開過後,偉大領袖利用紅衛兵造反派來摧毀共產黨組織進而重新分配政治權力的戰略目標已初步達成,紅衛兵小將們都被敲鑼打鼓地轟到廣闊天的裡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各行各業也嚷嚷著要「抓革命,促生產」了。按說,該消停會兒了吧?沒那麼便宜的事兒。蘇修在珍寶島那兒又添亂,全國又都忙乎著「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準備打仗了。

戰爭時期,共產黨優待俘虜,可從來不優待階級敵人呀。我們號裡政治犯多,大家心裏明鏡兒似的。打起仗來,不先把咱這種人拿槍嘟嘟了,人家還押著你進行戰略轉移不成?

在這種臨戰氣氛中坐牢,您就是想不破罐子破摔都難。反正也這樣了,只好聽天由命。這反倒使那些想通過打小報告,積極靠攏政府的人失去了動力,使號裡的小環境相對安全穩定多了。看到大家對什麼都無所謂,咱還能有所謂嗎?遇上這麼個牢集體,也算咱的福氣,不但沒受過牢頭獄霸的欺負,反而幫咱順利適應了新環境。

在東城分局拘留所沒住多久,我們就被集體轉移到炮局監獄了。為什麼轉移?當然不會告訴你,這問題也不是咱犯人能問的。

一天早晨剛吃過飯,警笛長嘯。筒道裡突然闖進好幾個警察,通知我們立即收拾洗漱用品轉移,大夥一下子全懵了。是不是要和蘇聯打仗了,提前處理咱們呀?容不得你多想,五六七號的犯人全被押了出來,每兩個人戴一副手銬,不許抬頭,排隊上車。咱用眼角餘光一看,好傢伙,滿院子全是武裝警察。那陣勢,好像該唱國際歌了。

其實問題沒那麼嚴重,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集體轉移拘留場所。但是,監獄當局則把這次行動當成一次「拉練」,一次實戰演習。您說,這麼一驚一咋的犯人心裏能不打小鼓嗎?

東城分局離炮局監獄並不很遠,也就十幾分鐘的車程。可是,我們被命令低著頭在車上坐了至少個把鐘頭,才在炮局監獄大院裡下了車。照樣是不許抬頭左顧右盼,照樣是滿院子武裝警察如臨大敵,照樣是用眼角餘光橫掃腳下環境,排著隊走進了炮局的牢房。

炮局可謂威名遠揚,京城老百姓大多都知道這座監獄,管它叫炮兒局,那裡最早是大清朝製造大炮的地方。後來,洋務興,廢炮局,到清末那塊地方就成了監獄。日本人佔領北平時,又在此地修建了北平陸軍監獄,成為日本侵略者關押中國「要犯」的地方。抗日英雄吉鴻昌就被監禁殺害於這座監獄。

抗戰勝利後,日軍卵翼下的傀儡政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北京)的一批高官如王揖唐,王克敏,周作人等被捕後即被關押在炮局。國民黨反動政府也在此監禁殺害過無數革命志士,安子文、薄一波等同志就曾經被關押在這裡。解放後,這座監獄才終於回到人民政府的手中,成了人民監獄。

炮局監獄的建築森嚴恐怖,在四周圍牆中建有七座炮樓,極具威懾力量。在高大的圍牆裡面,牢房建築像機場的登機樓(Terminal)一樣,中間的大廳連接著四個長長的筒道,每個筒道兩側都有十來所牢房。看守坐在大廳中央,不用挪窩兒,四個筒道裡所有牢房,盡在監視之中。那陣勢,甭說東城分局拘留所,就是白公館,渣滓洞跟它比起來也會黯然失色。

七號全體人員被分配到炮局三號牢房。牢門窄小低矮卻厚重有加,即使您個頭不高,也不能挺著腰板走進去,而要貓著腰才能鑽進去。

鑽進去一看,牆真厚,差不多有半米,門邊的牆角都抹圓了,防止犯人自殺尋死。四週一米多高的水泥牆圍子配上正對牢門的那扇頗具監獄風格的鐵窗,使牢房看起來固若金湯,關在裡面的人,休想越獄。地面全是木質堅硬的地板,睡覺躺在上面您決不會忘記自己是在坐牢。

三號牢房面積大約有十五六平米,比東城分局拘留所大多了,不管怎麼說,至少今晚睡覺,想翻個身的話,不用再喊一二三,集體一塊行動了。另一個重要的硬體改良之處是號子裡有個自來水龍頭和小便池,這也不用天天守著尿桶學毛選了。

轉到了炮局後,咱才把坐牢的戰略重點真正轉移到學習毛選上來。當然,這和炮局的硬體設施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繫。

以前在東城分局,七號牢房佔據有利地形。平時,看守警察是不願在充斥著三個尿桶散發出來的嗆人氣味的筒道中久留的,只有在打飯放茅查房提審犯人的時候才打開筒道大門。查房警察每次進筒道,先看到的也是五號六號,最後才是七號,等他查看七號的時候,裡面的人早就進入狀態,假模假勢地挺胸端坐手握毛選唸唸有詞了。因此,平常七號的人除了異常認真地對待每天的兩頓窩頭外,基本上是天南海北地神侃,打發日子;要不就是無所事事,忒頹廢。當局要把拘留所辦成毛澤東思想大學校,顯然是好大喜功自欺欺人。

炮局就大不一樣了。各個牢房都處於看守警察的直接監視之中,值班警察還時常在筒道裡溜躂,哪號沒背毛選隨時都能發覺,哪號有什麼小動靜都可拉開牢門上的瞭望孔及時瞭解。有些階級鬥爭那根弦繃得緊的看守還會時不時站在牢門外隔著瞭望孔的黑布帘來點兒偷窺什麼的,一旦發現違犯監規的現象,還能立功。

在這種環境下,學毛選就名副其實地成了每天的必修課。早晨起床放完茅後,是例行的天天讀。和外面不同的是,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匯報的儀式尚未在我們那實行。咱一琢磨,這個儀式還真不宜在牢裡舉行。您想想啊,向毛主席請示匯報,都必須對著毛主席像不是?您把毛主席像請到牢裡來,叫他老人家也跟著坐牢?這也太不嚴肅了吧。

牢裡的天天讀,實際上就是讀「老三篇」,「老五篇」,「南京政府向何處去?」和「敦促杜聿明投降書」等幾篇文章,以及一些常用的毛主席語錄。當然,像「論持久戰」,「井岡山的鬥爭」等篇章您也大聲朗誦的話,就有對抗政府的嫌疑了。

因此,每天早晨天天讀的時候,整個筒道裡都迴盪著朗誦「老三篇」的聲音。這時候您要是閉著眼睛在筒道裡一站,準以為是置身於一所毛澤東思想大學校呢。

到了炮局之後,我們三號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變成了一潭死水,不起波瀾。號裡政治犯多,一方面,真正像雷清雲那麼倒霉的又不多;另一方面,沾上政治問題想輕易出去,也不是件容易事。日久天長,三號的人就都成了炮局的老資格。

那時候坐牢,除了毛主席的書和新華字典,什麼書都不讓看,報紙只有過期的《人民日報》,不是轉載兩報一刊社論,就是報導西哈努克親王,沒什麼看頭兒。您要真是個手不釋卷的主,那就只能老老實實學毛選。

學毛選和學聖經有些相同之處,不同文化修養的人能讀出不同的道道來。三號的人除了我,文化水平都比較高,一個個都透著有學問。文革時咱剛上小學四年級,不要說和人家名牌大學畢業的,就是和老三屆的也沒法比。像「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這句話,要不是背誦「南京政府向何處去?」咱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典故。雖有註解,卻弄不明白歷史背景。經人家飽讀詩書主辦過地下文學刊物的大張給咱一點撥,明白了。真乃「不出戶」,必有我師焉。

當時咱就想了,從今以後,恐怕沒機會再進學校了,那就趁這機會能學點兒就學點兒吧。從此,咱對學毛選就有了自覺性。號裡人見咱「敏而好學」,也都「樂為人師」,就這樣,號裡掀起了學習毛主席著作新高潮。

毛的文章,排比鋪陳,頗有孟子風格。例如:「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您瞧,文字多工整,念起來也朗朗上口。可號裡的老高三小趙就愛雞蛋裡頭挑骨頭,「敵人喜歡漂亮妞,是不是我們必須喜歡醜八怪呀」?仔細一推敲,小趙說得還挺在理。

號裡佟老先生年歲大,背起語錄來常常心不在焉。毛主席有段語錄是:「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干,閑時吃稀,……」。人家老先生閉著眼睛唸唸有詞,從他嘴裡出來竟成了「忙時多吃,閑時少吃,不忙不吃」。眾人聞聲大笑。

「怎麼碴兒啊,佟大爺」?小紀愛跟佟大爺逗悶子。

「哎呦!這怎麼話兒說的?我這兒還尋思著呢,這段兒有個起伏,可一順嘴兒,從坡上一溜煙兒就出溜下來了」。戴著副老花鏡的佟老頭兒狡黠地笑著。

從此,每當大家津津有味地吃完炮局特有的眼兒朝上的窩頭,開始細細品味那碗菜湯的時候,就會有人拿「忙時多吃,閑時少吃,不忙不吃」來佐餐。

炮局的伙食和分局一樣,還是「長吃菠菜,老吃韭菜,一年到頭吃餃子」(即菠菜不長長了不吃,韭菜不長老了不吃,一年到頭了,吃頓餃子)。伙食好壞倒是次要的,問題是誰都吃不飽,一天到晚老覺著餓。

物質匱乏,精神補充。窩頭吃完了,菜湯也沒有了,但有笑話。三號的人每天這時候一侃起來,就剎不住車,比背「老三篇」時的精神頭大多了。咱估摸著是因為這時辰每個人肚子裡多少有了點兒卡路里,又有勁兒逗悶子了。

在由咱掀起的學毛著新高潮中,三號全體人員竟模仿「老三篇」攢出一封情書。

親愛的同志:

人總是要結婚的,但結婚的意義有不同。中國古時侯有個文學家叫秦少游的說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和你只見過一面,後來,你給我來了許多信,可是因為忙,僅回過你一封信,還不知收到沒有。對於你的表態,我是很感動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結婚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應當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想起這段啃著窩頭學《毛選》的文革歲月,至今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讀者推薦

本文留言

作者黃楊相關文章


近期讀者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