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官方用抽象否定遮蔽了文革中的具體罪惡,用「四人幫」罪責來開脫毛澤東罪責,用黨犯錯誤來掩蓋制度罪惡。而且,政權只准按照官方的定調談論文革,卻不准非官方的文革反省。
另一方面,文革時期的風雲人物盡量迴避文革,那些施暴者要麼沉默、要麼自我辯護,絕大多數受害者大都用「不堪回首」來關閉記憶,既加害又受害的人只願意講受害經歷。最為狂熱的紅衛兵造反運動,幾乎席捲了所有的適齡青年,尤以文革初期的高幹子弟最為瘋狂。但除了極少數老紅衛兵有所反省之外(如徐友漁),絕大多數人皆以「不堪回首」為藉口而保持沉默;還有一些當年的風雲人物,一說起紅衛兵運動,大都沉浸在純潔的青春激情和理想主義的懷舊之中。
於是,出現了一種中國特色的文革悖論:作為「浩劫」的文革,卻變成受害者(如鄧小平等)和加害者共同守護的禁區。官方不准公開談論,受害者不堪回首,加害者不願懺悔,絕大多數文革史料,要麼被封鎖在官權的黑箱中,要麼腐爛在參與者的記憶中,致使真相無法還原,教訓無從總結。
比如,王友琴堅持不懈地調查文革中被打死的老師和學生,在她最新版的《文革受難者》一書中,講述了文革中六百多人的死亡事件;遇羅文先生的《大興屠殺調查》和章成先生的《1967年湖南道縣大屠殺紀實》,記錄了文革中發生在北京大興縣和湖南道縣的集體性屠殺;但在那些決策者和殺人者中,至今無人出面承擔罪責——哪怕僅僅是在道義上的知罪悔罪!
紅衛兵運動真的是「純潔青春」和「理想主義」嗎?
我沒有掌握足夠的資料,不敢妄下結論。我想把葉劍英的二女兒葉向真的一段回憶整理出來,也算是紅衛兵運動的一個另類景觀。
2003 年12月6日和13日,鳳凰衛視播放了魯豫對葉向真的採訪:《葉向真跌宕起伏的人生》。在葉向真的回憶中,有很大一部分內容涉及到她自己和葉家的文革命運,但她的講述也是只講受難而不講榮耀,比如,她對自己作為紅衛兵運動領袖的經歷簡單帶過,而對葉家人遭到江青迫害的經歷則講得細緻入微。儘管如此,葉向真還是透露出一些鮮為人知的文革細節,今天讀來頗值得咀嚼品味。
文革初期,葉劍英負責北京的治安,最重要的職責之一,就是確保毛澤東接見紅衛兵時的秩序和安全。葉向真回憶說:「這個文化大革命發動的時候,我相信,所有的高級幹部都糊塗了,那個時候呢,我覺得毛主席接見紅衛兵,他那時候也是陪同啊,所以那個時候,毛主席像章,大家到處都做這種像章,大家都要,這樣的一種心態,這樣的一種,就是這種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的這樣的一種心態的時候呢,我覺得那個時候,他們那些老人,也挺興奮的,覺得這也挺好,但有一次,因為那時候首都的治安由他管,有一次回來,他就說,糟了,就是毛主席接見紅衛兵,不是接見幾次,在天安門接見嘛,全國串聯的紅衛兵,滿天安門的那個廣場都是紅衛兵啊。他說等到那個紅衛兵都退走了以後,就發現在那個天安門廣場揀了很多的金條。」(很多金條,顯然不是個別紅衛兵的行為——作者按)
主持人魯豫疑惑地問:「為什麼?」
葉向真答曰:「…… 抄家,抄到一些人的家裡頭,知識份子也好啊,或者過去的一些老的資本家,就是家裡都有一點底兒,存有點底兒的吧,紅衛兵把這些都搶來,金子沉啊,擺在自己的口袋裡頭,一高興,一擠,一歡呼的時候,那金條都從兜裡頭都掉出去了嘛,所以就揀回來好多金條,當時他(葉劍英)就非常感慨,就說了一句,他說如果這樣下去,……這個年輕人都不知道會怎麼樣。意思就是說,這樣的一種群眾運動,是不是全是好的,他在這個問題上就已經打了問號了,那我們年輕人不都這樣都給搞壞掉了,是家都可以抄,是人都可以打,想幹什麼幹什麼,就是紅衛兵那時候可以為所欲為,他說,看著這些金條啊,他說這把我們年輕一代的,搞不好都毀掉了,……」
想像一下當年情境:一面是向毛澤東的熱淚盈眶和喊劈嗓子的歡呼,是愚昧盲目到喪失理智的狂熱;另一面是擠掉在狂熱人群中的金條,是抄家時貪圖金條的陰暗自私,在文革對人性邪惡的縱容上,二者有著內在的一致:紅衛兵造反就是以毛澤東旗幟進行的公開搶劫。
極權政治是所有制度中對人性戕害最狠最全面的制度,其道德激勵只能是鼓勵缺德者而懲罰有德者。在絕對強權之下,完全公有制和泯滅人性的意識形態灌輸,使人變成了毫無自主性的奴隸,即便在人人高喊大公無私的革命狂熱中,紅衛兵私佔抄家財富的行為與奴隸的怠工、偷懶、盜竊財物沒有實質區別。
毛澤東要再共產新人,但無論出於何種動機,也無論動用何種手段,意欲徹底改造人性的運動都將以最終的失敗而告終。再造新人之難於上青天,只能證明企圖進行人性改造之人的狂妄和冷酷。毛時代的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和狠鬥私字一閃念的再造共產新人計畫,在人的自私本性面前是多麼不堪一擊。文革結束三十年後的今天,那些參與造反、吵架、批鬥、打砸搶的紅衛兵們,還反覆強調當年的狂熱是純潔的青春激情和理想主義,完全是為了掩蓋其真實動機,尋找推卸罪責之詞。文革中的人性真相,不能說全無理想主義成分,但也為人性中的邪惡成分的盡情發泄提供了絕好的機會和舞臺,特別是人的權力慾和破壞欲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對權力的貪婪鼓蕩起奪權爭鬥的慘烈,起碼是導致各派之間的相互打殺的深層原因之一;人與人之間的仇恨激發出人的破壞性本能,是一系列瘋狂而嗜血的暴行的深層原因之一。所以,「奪權」才會成為文革初期的最著名口號。
向走資派奪權也好,與封、資、修爭奪上層建築的領導權也罷;打倒高層的劉鄧陶也好,讓所有牛鬼蛇神永世不得翻身也罷,無論打著怎樣的旗幟「奪權」,從毛澤東到諸多紅衛兵頭目,要的既不是任何主義,也不是任何完美人性,而僅僅是一言九鼎的自私權力!「一切向權看」才是文革的真相。
對於毛澤東而言,要的是實現不斷膨脹的權力野心。他要統治中國的絕對權力,所以寧可冒著天下大亂的危險,也要清除一切絆腳石;他還要充當世界領袖的絕對權力,所以寧可冒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危險,也要扮演第三世界的領袖,同時對抗美蘇兩個超級大國。
對於文革中的其他風雲人物而言,每個人都自我標榜為毛澤東的忠誠戰士,而且是最最最的忠誠。實際上是通過向毛澤東(最高權力)爭寵來實現各自的權力野心。無論是三呼萬歲還是凶狠整人,無論是派別之戰還是互貼大字報,其目的皆是極為自私的:或為了奪取權力,或為了個人的政治進步,或為了個人的自保。理想高調不過是自私動機的遮羞布而已。換言之,在毛澤東時代,一面是意識形態的高調偽理想,是雷鋒式新人輩出的宣傳灌輸,另一方面是人與人之間相互廝咬的殘忍現實,是揭發告密、落井下石、夫妻反目和父子成仇,是沒有任何道德約束的無法無天。
難道是聖潔天安門廣場被幾根金條玷污了?非也!文革時期的天安門廣場,是毛澤東接受子民集體朝拜的地方,也是全民愚昧而邪惡的象徵。遺失的金條的閃光所顯示的僅僅是:任何旨在改造人性、再造新人的計畫都是戕害道德的烏托邦,強制播種絕對完善的人性種子,收穫的只能是極端邪惡的獸性果實,因為,這樣的烏托邦服務於獨裁者的絕對權力。而國人的最大不幸在於,從延安時代就開始推行這種烏托邦的毛澤東,卻恰好變成了中國的毒太陽,長期超強光烤灼之下,培植人性的土壤必然變成寸草難生的沙漠。
所以,鄧時代「一切向錢看」的道德荒蕪化,早已在毛時代的「一切向權看」的道德沙漠化中完成,拜金主義不過是的拜權主義的變種。毋寧說,廣場上那狂熱的歡呼和散落的金條,就是「拜權」與「拜金」的絕妙結合。而在中國,「拜金」深層是「拜權」,因為獨裁製度的遊戲規則是:有權就有一切!
紅衛兵運動初期的代表人物,大部分是企圖奪權的中共高幹子弟;而文革結束後,他們大都隨著父輩的重新掌權而變成新一代權貴。所以,他們不可能否定紅衛兵運動,更不可能反省和懺悔當年的作為。因為,還原真實的紅衛兵運動,將對這些人的陞官發財形成威脅。
在此意義上,對反思文革的封殺,官方的禁令,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絕大多數當年的參與者不願直面自己的文革史,也是重要的原因。
打砸搶中的毛澤東的紅衛兵,不僅愛殺人,也愛金條。
2006年4月29日於北京家中
——原載《動向》雜誌2006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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