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的思念如微微清風,看不見,摸不著,總能感覺。這感覺是那麼細膩,幽然,虛幻。在夢裡清流漣漪,在聚談中觥籌交錯,在筆下滔滔不絕。外公像色彩豐富的雲霓:清晰而幽深,閃爍時斑斕,飄逸中迷漫。他那清瞿的身形,和善的面目,平常外貌,充實內涵,在驚濤駭浪的歲月,視之泰然,處之若素,q之若神。在中國歷史動盪的年代,外公走一條自己的路:不露聲色,不言是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恬靜歷程85歲載。比較蔣介石的模樣,外公面容略為瘦窄,特別是年青的時候真像。
我最初的記憶在外公背上,左搖右擺,顛瀾起伏,進退迂迴。聽外公兒歌哼哼:「黃絲黃絲──螞螞!請你嘎公嘎婆──來吃嘎嘎!坐的坐的──轎轎,騎的騎的 ──馬馬。大哥不來二哥來,來了一齊都………麼臺。」唱時在接近尾字拖長,再乾脆停頓。先說『嘎』發陰平聲,意指外公外婆。後則指肉,發入聲。『麼臺』』 意指完畢。到人間第一幕,獨與外公親密
1951年的重慶南岸人口並不密集,相間田園,古老街道,破舊黑牆,依稀留有迷幻日本飛機轟炸的色澤。把時光倒流,外公那年是我而今的歲月,幼小的我看著外公儉樸便裝,松樹軀幹,高大秉正。外公很慈祥,從不責打孫子,話語輕之而微,甜而膩,兼有笑容;外婆則不然,蔑塊時有惠顧,孩子嘛。在外公的背上,天空雲色隨著外公的步伐而旋轉,我的童稚心扉感覺平靜安適。最是隨外公背著出門擔桶,他那「潲水賣錢!」的呼聲沿街,挨家挨戶那門前的潲桶,給外公將清水側流,便三分兩分「潲主」討還價格。然後外公身子下彎,我頭朝下,他起身,我復位,外公像巨大的車輪,把世界翻來覆去。當收滿一擔回家,放下擔子,就是外婆一年裡餵兩頭豬的細活。
這時候的外公舒展肢體,拍打衣服,清水潦手,挪挪條凳,依然輕輕戴上眼鏡,左右擺放精巧的繪圖工具,圓規,鋼尺,各種筆墨。外公還是背著我,彎腰查閱觀賞他自己的作品。我從外公的肩胛頸項邊斜望:一大本本畫冊,圖樣,密集座標,飛禽走獸,山水雲色。有些頁面圖畫還未完畢,記得外公說過,這樣的畫冊來自英國。那封面顏色灰綠,裡面紙頁有細密的座標線,紙張光滑厚膩,長約五十公分,寬四十公分吧,厚達一寸左右。每頁邊上有一張幾寸的樣布條,當時的我惑然不覺。那樣布條來自英國,德國,美國。那冊也是外公在他風華正茂時期保存著自己的「國寶」。珍惜之情,幾乎透過心胸,觸感到我的肢體。
外公姓李名松林,四川江津人。一次我翻閱戶口,冊頁上注原名李德懷。我「啊!……?」的一聲。他笑說:「那是按照出生的字輩取名,就像你是堂字輩,你弟弟名堂貴,你伯伯的兒子叫堂雲,堂智,一見便知有血緣關係,只是遠近而已,像樹丫與樹枝,來自根源。算命先生說我的五行缺木,便以松林補足。」「哦!」了一聲,我才懂得。後來見彭德懷遭遇,我慶幸外公姓李。兩年前我偶爾見到份成都晚報,有篇論及唐玄宗之後子嗣後輩在四川的蹤跡,撰文者系李氏德字輩最後一人,文章追溯到唐朝安綠山事變,玄宗入川之後留一子成都為「人民的勤務員」,由此衍續後代,列有譜記。李家宗族僅有成都江津兩支脈。
那年我回國去江津為外公外婆掃墓,問及鄉親,回答當地僅有這一李家字輩,由此可見,我的外公應屬其後。但外公直到去世都沒說此事,害怕麼?可能。當然,一千多年過去了,無所謂聊聊。前幾年我捉筆執文,想到自己母親姓李,唐人固然,海外嘛,華人本性,說自豪還數李唐,而非嚴打之後的元朝,屠城而興的清廷。夫則不必當關。我本姓胡,十代之前在湖北永州麻城,托張獻忠在四川徹底大搞根據地,據說那時都要繩捆索綁。父親一生趣味茶館酒店像棋撲克魚桿,我們當為反面人物。看中國近代,姓胡的經商從政名聲在外,除開江青曾經有意作戲侮辱不說。但我仍然願隨母姓,以此筆名。
外公家貧,世代務農。在上世紀初,他的母親(重慶哩稱外祖祖)被推薦來重慶南岸稅務局長家洗衣做飯,以忠厚老實為人,受大家敬重。那時外公進城探母,年僅 9歲,因聰敏伶俐,為局長喜愛,說這孩子可造就,便保送他進到清末洋務運動時李鴻章主辦的「勸工局」屬下技校(好像詹天祐也屬此局培養之後留學美國而成中華驕子),由政府出資,免費住讀。外公學紡織專業,提花工藝花樣設計,那飛禽走獸,花鳥水天,五彩七色,繽紛在目,引得了外公的身心灌注,學業精深,為一校首屈。業畢派往南京蘇杭上海等地觀摩交流幾年,其間也結識不少中共梟雄,一如鄧小平,周恩來等。「他們去法國留洋,叫我一塊走,當時我看重技術,就不那麼願意,更捨不得自己學業。而且有了你外婆嘛。當然,都是國家拿錢,想走就可以走的。那時候啊,當工人需要政府勸說,所以才創立了勸工局這麼個機構,老百姓還是喜歡有土有地就種實惠,沒有的情願租賃,那個去做工喲,才不自由吶。」
外公默默的回憶往事,深邃的目光,複雜的面容表情,彷彿回到二十年代他那朝氣勃勃,雄心報國為家之情。他齟齟抽著葉子煙,一燃一熄,嘴唇不時凹凸,看著年華就像那浮浮煙霧繚繞,再一揮,又還不時摑一下煙桿。「如果去了,也會和他們一樣。哎!幹革命呀,總要死人,折騰國家民眾,哪點好嘛。所以我考慮之後,打消了念頭。我同學們去的再無音訊,石沉大海,嘿,真的去了哇,說不定還沒有你們呢?」外公叭一口葉子煙,釋開皺紋笑笑說道成年舊事,輕輕的話語,將中國戰火硝煙化解於平靜的目光之中。那是我出牢獄之後,才第一次聽到外公對時政看法。沉默寡言的老人,從來不說這些的。他還清楚明晰說到南岸頭號大員外孫家花園的地主孫淑轅(音)庇護劉伯承經過。如數家珍,簡直就像他親自辦理此事,劉伯承和孫的對話,以及劉鄧軍隊來川,孫得到劉的信告訴外公他只有拋棄家產,連重慶都不能居住,面含淚珠的慘景,讓外公說得含蓄深長。末了他還告誡我,這些話不能外說。孫是我外公摯友,他們年青時候彼此親近交往,外公為孫的結局(可能難逃1951年的「三一三」全國抓捕屠殺)萬分痛惜。
一次我去伯伯家,聽他說外公經歷的口氣,簡直像文革裡人說毛澤東:「嘿!你的外公啊,不得了的人喲,莫看他現在是悶不做聲的老頭。他年青時候,重慶城渝北南三岸(老人說重慶總體就這麼言喻)的人,沒有不認識的,威名遠揚喲。他不但設計提花技術第一,為人兼和,行俠仗義,有口皆碑,地方上有扯皮事,只要你的外公出面,嗑不平的都嗑得平。」伯伯說到外公那麼讚美的激動,使我萬分意外,而我眼目中外公僅僅會唱「黃絲螞螞」,收豬潲,看圖冊而已。從外婆口裡我知道外公曾經是南岸袍哥會裡的重要人物。「你外公嗨(陰平聲,指在社會團體裡結拜)了嘛,那陣子那個不來求我們喲。」外婆的口氣,除了敬重外公,含有社會份量。
媽媽還說過一件存年舊事,那是外婆在家做事,不經意從樓上潑水窗外,正好淋灑到一位過路豪紳,本來可道歉了之,可外婆性格從不饒人,倒給人家一陣怪罵,真是無理取鬧,險些弄出大亂子,驚動地方,似有「炸平廬山」之勢。誰知由我外公出面,在茶館輕輕一席話語而解。可見外公之社會聲譽影響。要是碰上像楊森那類人,這傢伙待他的老婆,一槍就斃了,兩槍就把外面的幹掉。在我中年時節,外公還告訴我一件震驚事情。他青年時曾一度接近共產思想,被楊諳公(楊尚昆之兄)叫去重慶七星崗城門打槍壩(外公不說我還不知道這地名)參加集會聽宣傳。「我們都年青,那陣子叫鬧共產,哪像今天,不就幾個人攛起來,說說吹吹。我去了不還不到一會兒,就聽得槍響,子彈就在我耳朵邊飛來飛去,嗡嗡直叫,楊諳公當場就給打死。」那是1928年3月三十一日,已記載共黨史裡,重慶城裡七星崗通遠門為楊諳公修的紀念物:拳頭塑雕,當然,是楊尚昆主席時候,重慶市委所塑。
聽我的伯伯講述,在抗戰爆發之前,外公的事業風華正茂,賓客如雲,中國工業蒸蒸日上,各行興旺,民意高昂,重慶的紡織提花行業商家老闆,紛紛登門聘請外公設計圖案,製作排版。我的爺爺伯伯和父親也屬此行,購有機器設備紡線織紗,最知行家名聲。「你外公呀,一般小老闆都不敢請他,倒不是他拗(重慶話意『擺 』)架子,是他當年在重慶的技術首屈一指,大商家老闆都等著,請他一天鋼洋(銀元)好幾十,你說厲害不。」在中國的二十年代,一塊銀元可養活一家人,一個教授的月薪,如胡適才兩百多銀元。遺憾日寇侵華,重創中國工業,從此破敗凋殘,一蹶不振,外公居然失業了。那時候他不但要養活自己一家,還要負擔外婆一家以及其弟弟的學業,再加江津農村親屬群等,眾多人口,全是外公負擔。戰爭爆發,外公投資於鋼鐵,也捐獻國家抗戰,本當漸漸起勢,突然原子彈恩賜日本,抗戰勝利之後,鋼鐵竟然在那時供過於求,廢品了。外公頻臨絕境,從此家道中落。四川的紡織業又因戰畢外遷,本省的也消失亦盡,無法恢復原氣,根本沒有產業起步。外公在惑然中就舉國「解放」」了,也是幸事,不然,他恐怕不得天年。外公的事業都在抗戰之前,因他性格平和,名聲享譽時,沒有結怨豎敵,要不,外公非算「劣紳」,也屬該「推翻」的階級成員,如他那些被槍斃的朋友。
去年回國,家宴中回憶外公生平,我們姊妹交口稱頌,唯有父親憤然:「嘿!你們都說外公好,他年青的時候抽大煙你們知道不?!」甚至他還振振有辭:「你們不曉得,解放初,政府組織徵詢地方人才,各自報到專長特技。那時百廢待興,大搞建設,用人之際。你們外公就是不去,畏懼再三,那有如此技術不露,情願失業在家都要得。這是不是太迂腐?」父親說得激昂,大手揮舞,臉色紅漲,喝酒興頭,77歲仍然精神百倍,一雙有神的眼睛自以為洞察萬物,言語中不失譏諷。言下之意,外公本當大展鴻圖,卻自甘落後,萎縮做人,豈非明智。
弟妹們無言答辯,唯我一想覺得不對。與父親唱對臺戲是我的舊習:「…..不過,二十年代的中國富豪人家,抽大煙的普遍,這並不奇怪。張學良行伍,昏然指揮萬馬千軍,鴉片煙癮發還從馬上摔下來。他的幾萬人馬攻打涿州傅作義幾千人,數月不克,成了驚世奇文。外公自己掌握抽煙,也非傾家蕩產,並無大過。當境遇不善,他就立即戒掉。至於去向政府說毛遂,弄得不好『引頸』自縊,那年頭明一套,暗一套,他的師兄弟,學徒遍佈各界,多是社會上流人物,難免和國民黨或者地方豪紳軍閥有染,這樣自薦吃不了兜著走,那年頭說老實話的幾個有好下場。地方官僚要是知道他的歷史,再一一外調(在毛共時候,用「外調」整人,搞黑材料迫害致死的千千萬萬),誰要說錯一句,無中生有,搞不好我們都是黑五類家屬」。
說到此,我想起小時隨外公上街,見一白髮老翁,面容慈愛和祥,銀鬚美髯在胸,似有道骨仙風神韻,他們想見彼此神色激動,但僅僅相互點頭,外公對我說:「這是你大外公,問聲好!」我從來沒有見過,靦腆的問詢。但過後奇怪:「他怎麼從不來我們家呢?和你這麼好。」外公搖搖頭說:「現在不同了,各有各的事嘛,將來你大了會明白。」童心納悶不解,也瞬間忘卻。記得這位美髯公來我家(就那麼一次),媽媽高興極了,非常熱情,伯伯前伯伯後的稱呼,是從來沒有過的興奮,我覺得奇怪。媽媽很想留他吃飯,可他只有三言兩語就匆匆辭別。隨之聽媽媽碎碎叨叨念及童年舊事,說是大外公與外公是結拜弟兄,也姓李,鼎鼎人物,當年與外公何等親密無間,凡生日節假禮尚往來頻繁,兩家情同己出。媽媽又說,哎呀,現在,多少人都不敢往來了,立場嘛,思想的,都怕連累一趴拉(重慶話指一大群)。可見「解放」之後的外公和大外公等特別謹慎,隱忍不露,政局更變,獨善其身。後來聞知大外公去世,我見外公在家默然吁唏長久,難言緬懷,舊事之隱。記憶中外公的弟子全川,而外公待人之厚道,終身無敵,竟然沒有一人聯繫。說來,還是怕字當頭。外公另一結拜兄弟姓李纓,舊軍人,解放之後隱忍不露終身,我在「初戀」文裡有祥述。
1953年重慶南岸修筑公路,徵集社會閑散人員,外公為生計加入筑路工人隊伍,每日肩挑背抬,鋼釺鐵鏨,揮汗如雨,從技師到收潲水然後做愚公,住工棚,下野力(重慶話指干笨重活的),默默無聲,無所求索,無所抱怨,隨遇而安。那時候只有週末見外公回來,我好高興,環繞老人叫來叫去,守著外公蹦蹦跳跳,看他在昏燈下偶爾看看自己的作品:標本,畫冊。有時候他還拿出自己的工具尺規,畫規,比比劃劃,聚精會神測試圖樣,一如常勝將軍在擺弄沙盤,決定戰役。那深邃的目光,與桌面的圖畫交映,一隻隻虎熊龍魚,花鳥草蟲,一張張的,百花爭艷,鳳凰開屏,彷彿也看著外公,怒放爭艷。我看著他手筆揮動,從細微的座標線,到外公面容密佈的皺紋,尤似年青英俊的外公,在學校裡與同學們切磋技藝,在工廠裡與老闆商論產品,在滾滾流動的市場中,人們喜笑顏開欣賞著外公的心血凝結的繽紛色彩,妝扮著姑娘的笑靨,小夥的神情。門樓的點綴,客廳的鋪張。可惜那些工具,竟然被我在1958年大煉鋼鐵的玄吹中,被老師下達每個學生必須繳納的 「廢鐵」任務時候,交給學校拿去煉成廢渣。當外公第二天找工具時候,突然發現工具盒空了,問我之後,他竟然覺得好笑。
同樣的事發生在我拿了父親的幾本舊俠書,撕破折紙條玩耍,因此而重疊蔑塊傷疤,至今都看起來還意味深長。畢竟是外公,對人待事那麼無故加之而不怒,驟然臨之而不驚。後來外公越來越不摸他的作品了。唯有的消遣是將草紙(重慶人叫的一種淡黃紙,也即手紙)裁得整齊劃一,迭好,一張張在手裡搓成小紙筒。那時候叫紙煤子,點火之後可以慢慢暗紅燃燒,需要的時候就用口一吹,便燃成明火點煙或者生爐。那年頭家家必備。外公抽葉子煙,紙煤當然需要。他坐在桌邊聚精會神,我跪在凳子上才夠平齊。看外公青筋的手掌動態,一張張紙捲筒,搓圓,再一根根排列整齊劃一,一道道的工序,外公一絲不苟,仔細深入,一如他在設計研究什麼複雜技術。不懂事的我問這問那,外公總是慢言細語,循循善誘,微微的笑容,細膩入微的解釋,潤育著童心的花朵。有的時候,外公整理葉子煙,用口含水噴霧,讓菸葉微潤,再攤開,撕去筋絡,剪取中間葉面做外層包裹,擰粹邊葉做芯,輕輕的搓齊,一根根自製的短短雪茄,擺成陣勢,裝入煙盒。於是,每天的叭嗒,叭嗒,再與自己的標本為伴消遣時光。
印象中的外公,好像永遠都是那樣安詳,和善。他清瞿的面容,蚯蚓般皺紋,淺白的胡喳。要是中國沒有進口馬列,沒有動亂,沒有毛澤東,沒有一個又一個接踵而至的運動,外公絕不會潦倒終身。直到1959年,重慶南岸針織廠設立提花工藝織品,準備投注設備,處心積慮,正要派人去上海江浙邀請技師,不想為外公的徒弟聞知。對其廠長說:「嗨!此等高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李松林老師曾經獨掌重慶提花行業,名聲全川,遍佈江南,過去上海江浙的都來找他,你們還去那裡?!」這一說,廠裡驚聞,立即登門求憛C那時候外公已經年過六十好幾,余熱尤存,正在漫卷圖書喜欲狂中,可突然來了毛澤東造就的舉國災難(就是有人至今都信畝產能夠160萬斤的時候),各行各業歇馬,該上專案停止。從此中國西南再沒有人諳此行業,直到今天四川的絲綢只能原料外流,針織品提花只有去江南加工。儘管如此,工廠依然留下外公,就暫時安排他干傳達室收納信件報刊等清閑活,希望東山再起,重新投資專案,誰知不了了之。竟讓外公78歲才退休。一個簡單工種的工人,留任到如此年齡,工廠對外公仍然依依不舍。吉斯尼大全可上也。記得那時候的外公的獎狀年連。憑他的踏實專一,幹事兢兢業業,深具學者風尚,可惜時不他待。
想不倒外公的事跡,被我在茶館裡聞知。父親最愛閑坐如此館舍,小學時候,星期天我偶爾也坐在父親身傍,喝兩口苦澀的沱茶,聽長輩們在茶壺茶碗間談古論今。一次,父親獨坐,見兩同齡人進來,叫茶之後,閒話人事,遼闊無邊,隨之說到自己的工廠人事,一人問:「你說我們廠裡,你看哪個人最好?」另一人回答: 「喲,這還用問,這廠裡與事無爭,與人無怨的,就是李老師,李松林老師了。他哪個都沒有得罪過,始終如一,誰都不能比他的涵養。我硬是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人。」那人巴掌一拍打桌邊,神色振奮:「對了,就是他,這位老頭來廠之後,不但沒有任何口角言語,連重話都沒得一句,巴巴實實的糯米老頭。「我的父親一聽連忙說:」啊哈!你二位說的就是我的老丈人呀。「弄得別人不好意思,但也另眼看他。其實,我父親和外公性格迥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我心裏說他是糊炭推磨(走一方黑一方),可能我也是吧,所以要坐牢呢。
「你呀,從小就遷翻(意指『調皮』)得很。那年背你去看病呢,你還居然跑回來老(重慶口語總愛有這尾音),把我駭得安逸(意『厲害』),就知道你長大了會惹麻煩。」在外公微笑的晚景中說到我的童年。一次犯病,我在外公背上搖搖唱唱前往職工醫院,那裡麵人群聚集,排隊掛號,拿藥交費,熙熙攘攘,外公放我在旁邊的條椅上。他看著我就掏錢去應付櫃枱視窗。誰知他才轉眼,我就翻下椅子「不辭而別」。從醫院回家途徑街道,那一段岔路彎拐,上坡下坎,就是成人走過也不可能牢記,我怎麼東遊西逛就回家裡的,至今都是迷。外婆見了我還嘮叨:外公怎麼讓你自己回來的呀。也許就在後面,她想。可那陣子外公正急得團轉,四處詢問,輾轉搜尋。當我在門前和鄰居孩子忘乎所以玩耍時,才看到萬般無奈的外公,焦急不安,失神茫然,萎靡走來,他突然見到我:「哇!你……!」外公疾步過來,蹲下就抓著我的雙臂:搖啊搖,笑啊笑,把人間的所有喜悅都盈滿面容。要知道在中國偷孩子時有發生(直到今天),特別是男孩。賣掉的,取了內臟偷渡邊境裝毒品的,無不見聞。前不久回國在成都聽說一高幹孩子被保姆弄走,取了腎臟再賣給人販子做江湖膝蓋,最後公安局的查到孩子在街頭,已經面目全非,背後長長的刀痕,腰間裡面空空的差一個腎,那高幹都不敢認,就讓這孩子不了了之,依然給丐幫貢獻余熱。可見外公當時心態,何等痛苦,也許是平生最大的一次打擊,那瞬間,真要他的命啊(寫到此,外公那瞬間的面容又出現在我眼前)。就那一下,決定了我可以浪跡天涯,決定了我能在此時此刻,悠悠萬事,緬懷外公。有幸與老人晚年一塊,伴隨他回憶,這樣的親情感,珍貴的天倫之樂,人生不多的。
「人生都有遇合,啥事都不可強求。」坐在靠椅上的外公理著菸葉,微笑的面容,慢慢的口氣對我說:「比如你和長江(大弟,是外婆失誤將他的字輩名字取錯)比較,你的波折就大,他從小讀書,當知青,參軍,進廠都是一帆風順,不像你。如果你的遇合好,是有發展的。」這「遇合」是外公的哲學,萬事萬物,有遇而合,自有規律,不可竅取,不可強求,隨遇而安吧。由此心態,外公沒有煩愁苦惱,在生命長河裡無論顛覆如何,泰然處之,獨善其身,慰其心,逸其志,臨危不驚,驟然不怒。外公這樣流露他的看法,那是最後的歲月。1979年底我才從牢獄出來,回到南岸和外公外婆的那間經年修修補補的破舊的瓦房,小小的四間木板屋,泥巴糊牆,幾乎四壁來風。大雨是大漏,小雨中小漏,雨停時依然滴答。和外公外婆共同居住(弟弟因我被連累從部隊轉業回來也住一塊),我幾經尋求生計,就投入在照相行業。老人沒有嫌棄我這牢獄出來的犯人,被人瞧不起的社會殘渣餘孽,外公像龐大的港灣,讓浪跡的孫子回來停靠,整息。那時連父親對我只有鄙視,非但不爭氣,弄得這輩子完了,再無進取可能。而外公看破紅塵的說:僅僅是遇合而已。外婆那時候也七十多歲,倆老人成天除了做點簡單家務,生火弄飯外公還要修修補補家中破爛,空餘他們就對坐玩戳牌(一種寬寸許,長略巴掌那麼樣的老式紙牌),每在夜裡睡眠之前,相互聊聊舊事,說去世的親友,失蹤的,倖存的,某某什麼時候死的,某某那年那月在哪裡發生何事,碎碎叨叨,輕言輕語。很遺憾,那話題是一部地方清民演義史啊,可我忙於生計,夜晚洗印照片,校對信封裝存待寄,沒有想到記下來,上多麼寶貴在資料啊。
那時他退休在家已經幾年,靠微薄的退休金和外婆維生。我所掙的錢都投入破房從新建設上,加之自己也有了女兒,一時無力讓老人生活盡善盡美,真遺憾。看到外公老啦,我怕他寂寞,擠出錢為他買臺收音機聽聽新聞時事和音樂,以那旋鈕的轉動,給外公消除空寂的時辰。晚上外公去街道電視放映室裡,一次繳納五分錢到十點左右關閉。凡我有空就去接他回來,夜色深濃,外公步幅交接,尤顯明顯蒼老,我們一路聊天,我攙扶著老人回來。漸漸的,外公眼目昏花,八十多歲的老人做事仍然心智明朗,有條不紊,生於貧賤,富於中年,落得貧賤,但他的個子越來越小,更瘦,從精神旺健的步伐到癲癲巍巍。每當那樣的時候,我對外公油然升起敬意,想到我的小時候,外公的背上,外公的歌謠。最讓外公欣慰的是,他說我和弟妹都不像我的父親性格。
父親與外婆不睦,兩人個性辛辣,四川話叫一個釘子一個眼,意指一碰就要干戰,那經常爭吵的鏡頭,成了鄰居觀看熱鬧的好戲。在中國當年的貧民區,這樣的事件經常發生。視之泰然,各自風鬥,在毛加四(人邦)時代是唯一合法的真感情。而我們家又因父親怪僻而特別顯著,外婆利刃似的口才天下獨絕(呵呵,子敬說我刀子嘴)。奇怪的是,每有「內戰」,父親氣壯如牛,雷霆大發,聲音火爆,外婆碎碎叨叨,運詞帶韻,順口溜挖苦加降順(意指『譏諷』)言語辛辣,而外公竟然然默默無聲,也不說誰的對錯。奇怪啊,要是我的話,早就對女婿(我的父親)發作了,明明每次都是我的父親不對。斤斤計較,吝嗇不堪,對長輩不禮貌。我而今也做了二十多年女婿,可從來沒和岳母說過重話,總是尊敬有加,我真為父親害羞。鬧到最後,於1963年父親別處租房,突然舉家「移民」,把外公外婆扔下不顧。這一殺手鐧至今想起痛切心肺。那時候我11歲,弟弟9歲,妹妹接近8歲,小弟6歲。外婆擦淚不止,妹妹哭得呼天叫地,拉著外婆死活不離開。為此,父親無奈之下,才讓妹妹留居外婆家,我們好羨慕她。那一大動盪,把外婆眼睛幾乎哭瞎,紅腫好久。她可是把我們一個個帶大,看我們呼叫前後,唯一的樂趣呀,天天都活躍在二位老人身邊,說笑逗樂,給他們好多安慰。我捨不得外公外婆,簡直連上學都差點蹺課。從那以後,只要有空,我就跑去(那其實就是我們的家啊)幫助挑水,劈柴,挑煤,孩子的心靈,只感覺和外公外婆在一起舒服,親情依偎,動物也然。我童年的災難,沒有比離開外公外婆更讓我嗜心。不能天天見到老人,總是心裏憂憂。幸好外公外婆竟然健康,給我們很少的醫療牽掛,記憶中的外公一生幾乎沒有病痛,從來沒有住院治療的歷史。他那悠悠的步伐,平靜的心態,無憂無慮的活著,走向不饒人的歲月。
1982年春,85歲的外公終於病倒,經診斷為老年人常患的前列腺炎,雙管齊下的還有肺穿孔。外公的身體突然非常虛弱下來,倒床不語,忍受疾病折磨。我們抬他住進185野戰軍區醫院,那是我說過的國民黨軍官學校,與家門僅一條公路之隔斜對門。為此,我扔下所有事務,終日守護外公,看著輸液點滴,餵他軟稠的稀飯,偶爾也買點牛奶,那年頭要嬰兒號票才能購得,可能是妹夫設法弄到。中國醫院(高幹除外)從來待病人只給藥物和量體溫,餘事由家屬護理全日,我們弟妹等輪流值班,用涼椅靠在外公病床,他骨瘦如柴的身體躺在床上已經顯得很小,起床去廁所也需扶持。最先同病房的看到還讚揚我們,外公微笑含首,細語聲聲,說不枉待這幾個外孫。最後,外公完全不能離開床了,靜靜的躺著,沒有一點聲息,只有他獨自的回憶在眼眶裡旋轉。我們盡了最大努力,全家兄弟姊妹(父母都來過)累得精疲力竭,最後的結論:「已經回天無力了」,醫生攤開手,那表情不說也然。為此,外公被病魔折騰整整三個月,回來就無聲無息,只有外婆偶然說他在憶舊,外公的生命像一股溪流,先是滔滔不絕,奔放奮發,然後涓涓細流,直到徹底乾枯。
外公火葬之後,根據他的遺願,葉落歸根,葬於江津縣龍門區的故土。近幾年我回國三次,兩次為外公外婆(八年後外婆去世合葬)掃墓,寄託哀思,煙火炮竹,伴著對外公生前的動態,思舊往事,最大追悔是外公那一箱作品,發黃的紙頁,標本,不慎在整理舊房中,為弟妹認為是百年廢物而焚燬。可惜啊,那是中國近代工業起步的最原始的寶貴資料,外公畢生精力獨愛,價值連城的重要篇章,歷史博物館裡珍品。嗚呼!痛惜!我等不肖子孫,糊塗之極!
外公外婆生有九子,僅有我的母親和一位舅舅倖存,有的病夭,有的摔折。獨子舅舅八九歲時候身染癲癇殘疾,一手內彎,一足短曲,他和我共同生涯十一年,餓死在他36載的1962年,中國最苦難的地獄日子。要是無疾健在,應有子孫家庭,良好晚年。為辦喪事外公請假,帶著我去遠郊購買棺木,到江北區農村的一家喪葬木器店裡,選得薄棺一具。我們再叫板車拉到江邊,隨小船順嘉陵江劃入長江。那時煙波浩淼,天地一色,陰鬱雲暗,兩岸山峰,黑簇推移,江流漫漫。外公六十多歲,他站在船頭,我坐在棺木邊的船舷上,聽著嘩嘩水聲,梢翁船後搖漿,凌波緩緩,寬闊長江,寧靜清流,我看外公遙望天視地,緬懷人生,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神戚,獨子先他而去,外公謂然嘆道:「它日我終,恐怕連這樣的棺木也不得入土。」我頓時覺得陰戚風冷,船槳拍打,聲聲空闊,我的童心是想外公會永生的。不幸被外公而言中,晚年裡外婆早早做好的棺木,最後被迫賣給遠處農民,那時候城市裡已經規定不許棺埋。特別在外婆去世,老人硬是不合眼,還是妹妹前去哭訴苦衷而閉。嗚呼,人間無神,陰間有鬼。
江津舊地有外公一三妹,我們叫三姑婆,嫁在丘姓人家,至今一大族人,也讓外公葉落歸根那裡。我對他們感激不盡,給錢他們不要,說土地埋自家人應該,忠厚之義,鄉間尤存,也是外公外婆厚道所以。
外公生於四川江津縣,9歲到重慶南岸彈子石地區,因洋務派運動振興中國而得以成才,中年奔波中國各地,抗戰息業,「解放」後居社會底層,任勞任怨,一塵不染,高風亮節。外公給我的潛移默化,給我的生命啟示,給我的自信和自豪,使我歷經萬險千難,踏破四海風雲,悠然北極,因為外公,我懂了做人堅韌不息,就像外公靜靜的瞰視他的畫冊,對待他的生命。而今,換為我的文字,我也戴上眼鏡,靜靜的書寫。
外公住過的房屋──而今被弟弟出租給進城的農家居住──還在那更加貧民景象的密集住宅中成舊不堪,每回去,我都要經過那裡去看看,懷念我的外公,那裡有過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身影,他給我的愛,一如流逝的風雲,在我的眼裡依稀倒流在時光的往昔。
在重慶南岸彈子石地區,三十年代是熱鬧的水碼頭,巍巍群山連綿峻拔挺峭,順山勢而下的石梯緩延入江,廣博浩瀚的長江從青藏高原奔騰而下,從清流到渾濁,從靜靜漫流到咆哮呼嘯,帶走多少英雄。而今尤憶:那依山臨江的街市,竹樓,木房,古香古色的情調,藍天白雲下的樹林和蔥鬱的斑斕早已消失;禍亂的時代將重慶城市變得紛繁凌臒,歷次運動浩劫已經更變了山川的清秀,人情的純真。取而代之的霧氣灰塵迷漫上空,南岸彈子石成為垃圾和廢墟的狼藉地帶,狹窄的街道,混亂的建設,滿地的雜物,積厚的塵埃,隨車往來如妖風四起。骯髒的人流,鬼迷心竅的面容,唯財是貪的神情,已經徹底淘汰了中華民族的純真。
天!那就是巴山蜀水,那就是天府之國,那就是有過桀敖不屈的巴曼子將軍,有過至今名聲寰宇的李冰父子,有過東漢建立世界最早的共和福利制度的張魯?!有過成才的江油李白,避難的草堂杜甫,豪放的東坡,空夢的鄒容…….。具往矣,外公靜靜的來到人間,踏過他們的足跡,悄悄的離開,完成了他聖潔的一生:無憾,無怨,無敵,無殤。我知道生命中有人類,就有這樣的親情,無論怎麼千差萬別,人應該有良知,本質。人類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像流逝的水,飄逸的雲,無影之後又無蹤。靈性和精神會不會永存在太空或另一世界?我不知道!
但我還是祈望有另外的機遇,仍然在外公背上,聽他的最美的歌謠:「黃絲黃絲──螞螞,請你嘎公嘎婆來吃──嘎嘎。坐的坐的──轎轎,騎的騎的──馬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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