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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怪胎:娶妻生女的九千歲太監魏忠賢

 2005-10-29 02:05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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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已經娶妻生女的太監魏忠賢

  河北肅寧歷來是個出太監的地方。一個地方出太監要有兩個條件,一是比較窮苦,另外一個,需要某種示範效應。某家出了一個太監,從茅屋敗堵而高堂大院了,自然會引起周圍人的效仿。效仿者既多,門路越來越通暢,自然就形成了規模,猶如現在的養牛專業村、養兔專業村一樣,成為一方脫貧致富的成功模式。

  有人說這很殘酷,其實未必。德國的黑格爾稱中國為「災荒之國」,亞當.斯密則認為中國下層階級的生活狀況,比歐洲的乞丐還要悲慘。大多數中國人,幾千年來就是在半飢餓中綿延生息過來的,中國歷史上,能吃飽飯的「盛世」少於易子而食、析骨為爨的災荒歲月。因此,把一個原本注定要貧困一生的孩子送進宮中,以此換來一家人的溫飽甚至發達,對這一家人甚至對這個孩子來說不啻於一樁合算的生意。

  不過,和大多數出身肅寧的太監比起來,魏忠賢的例子仍是特殊的。一般人是在幼年時由家人做主淨身,而他是在已經娶妻生女的二十二歲盛年,毅然自閹。這個事實,反映出這個人的性格中確實有某種敢作敢當的不凡素質。

  魏家顯然是貧寒之家,這從魏忠賢進宮前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可以看出來。由於貧窮,魏忠賢沒上過一天學,大字不識一個。不過,魏家也不是赤貧,起碼還有幾畝薄田,否則魏忠賢也不會在十七歲那年娶上媳婦,更不會經常和村中的無賴在一起酗酒賭博。

  從現在的資料推斷,魏忠賢顯然是個外向型多血質的人。他從小應該是個調皮搗蛋上房爬樹的主兒。這種人精力充沛,不甘寂寞,敢想敢干,注定不會成為一個老實巴交規規矩矩的農民。從少年開始,他就整天跟在村裡的幾個混混屁股後面,由於他本性憨直,待人熱誠,講哥們義氣,所以雖然家境貧寒,但在這群人裡還是有相當地位的。基於他的家境以及個人名聲,他的老婆只能是一個在農村隨處可見的相貌平庸的村婦。家庭生活對他顯然沒有太多吸引力,對對付付幹完農活,他就整天和自己的幾個哥們在一起,偷雞打狗,縱酒賭博。

  史書記載他的自閹出於一次賭博失意。「與群惡少博,不勝,為所苦,恚而自宮。」在一次輸光了褲子之後,他躲進街上的酒館裡,被別人找出來,當街一頓痛打,差點丟了性命。在聲聲逼債聲中,魏四情急之下說出了「我他媽進宮當太監還你還不行嗎!」當時在場的人只不過把這當成慌不擇言。誰也沒想到魏氏過後真的自閹了。

  這寥寥數十字的記載顯然把事情簡單化了。這句情急之下的話無疑反映了魏忠賢改變命運的強烈渴望和長期以來某種模模糊糊的心理準備。支撐這一時衝動的,除了他那多血質的性格之外,必然還有對自己生存境況、前途命運或多或少的思考。是呀,作為一個慾望強烈,不甘心在土地上苦熬苦掙一輩子的年輕人,他的前途是那樣的暗淡。上天在他心底種下了那樣多的慾望種子,卻又注定要讓這些種子活活旱死。由於家底太薄,靠自己的辛苦發家致富對他來說只能是痴心妄想,何況他知道自己根本吃不了那個辛苦,而出外闖蕩在戶藉管理異常嚴格的大明社會也基本沒有可能。他整日酗酒賭博何嘗不能解釋為對生活的絕望和怨憤呢?而這種做法又給他帶來整個家族和村裡的冷眼和厭棄,村裡人甚至以他為反面典型,教育孩子長大後千萬不要和他一樣。雖然他表面上滿不在乎,可是內心不能不為自己生活的失敗與無望而產生深深的自我厭棄感。他表面上放蕩不羈,實際上對自己失望透頂。在這種情況下,扔進這個深潭中的任何一根稻草在他眼裡都有可能變成一條船。

  也許這句憋出來的話倒給他指出一條道路。是呀,與其餓一輩子肚子,何如進宮當太監!就把這當成一回賭博吧,本錢不過是胯下的二兩肉,如果贏了,衣食不愁不說,熬上幾年,混出個模樣,回到肅寧,說不定縣太爺也會親自接見呢!

  在那個夜裡,躺在醜妻身邊的魏四也許越想渾身越熱血沸騰。或許他會像發現了一個重大秘密似的,興奮得發抖。他想像著自己,這個在村子裡人人瞧不起的人跟在皇帝身邊-皇帝,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想像自己鮮衣怒馬,馳騁在肅寧縣城,以前的哥們見了他,紛紛在馬頭前下跪。想像自己這間四處漏風的土坯房,換成了青磚瓦舍的三進大院。越想,他的心越飛揚。

  然而,這個決心不是說下就能下的。這個選擇之艱難不言而喻。據說,當了太監的人,死後閻王爺不收,因此,不能進祖墳,只能找個地方胡亂埋了,做永世的孤魂野鬼。身後事沒蹤沒影,就不去想它了,可眼前的事是明擺著的。做了太監,就成了一個廢物,就不再是男人。喪失的,不僅僅是那二兩肉,而是一個人的根本自尊和塵世幸福。對一個正常人來說,這是可以想像出來的最大恥辱和最大喪失了。

  可是,不當太監,難道一輩子就這樣窮困潦倒,在別人的白眼中混下去嗎?這樣活著,簡直就是白受罪。

  魏四的猶豫、彷徨、輾轉反側、心亂如麻是可以想像的。這是慾望和慾望的交戰,損失與損失的衡量。實際上,兩邊都是懸崖,兩邊都是火坑,兩邊都是地獄。是閹割掉基本能力,還是閹割掉一生僅有的一點希望?

  無論魏忠賢最終作為一個什麼樣的形象被釘在歷史的展台上,這一夜的他,只是一個被命運追逐著的獵物,在經受著精神上的剮刑。

  具有賭徒性格的魏四,用了比別人短得多的時間就作出了這個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決定。

  然而,決定好作,實施這個決定卻依然困難重重。

  擺在魏四面前的有三大難題。首先,淨身需要交一大筆手術費,手術、療養、飲食、醫藥等費用,合起來最低也要二十多兩銀子,這筆錢對他家來說無疑是天文數字。其次,當時的淨身手術師雖然有一定經驗,但一無麻醉,二無消毒,死亡率很高,特別是成年人的淨身手術,死亡率更高。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淨了身也不一定能當上太監。

  有明一代,太監人數之多,創了歷史記錄。高峰時是十萬人,直到明亡,留在宮中的太監仍有七萬之眾。然而,如此龐大的數目,仍然滿足不了無路可走者的求職需要。明朝中葉,一次宮中大規模招收太監,初定名額是一千五百人,結果有兩萬多人蜂湧來報名,不少人面試前都做了淨身手術。面對如此洶湧的求職潮,政府只好一再擴大名額,從一千五百人擴大到三千人,再從三千人擴大到四千五百人,可是到最後,還是不免有一萬多人落選。社會上對這些落選者有一個專門的稱呼: 「無名白」,也就是淨過了身卻沒門子進宮的人。

  每一次飢荒過後,京城裡就會增加許多「無名白」,到魏忠賢的時代,流落在京城的無名白仍然有一萬多人。這一萬多人,應該就是一萬部情節相似的悲劇,映照了「君正臣良,天綱地維」的大明社會的真實一面。

  這些人的出路只有兩條:一條是在京城各寺院附設的浴池裡專門為太監們擦澡,地位僅強於乞丐,收入十分可憐,餬口而已。然而這個工作只能容納幾千人。剩下的大多數「無名白」只有參加死乞強奪的丐閹團夥,「其稍弱者則群聚乞錢,其強者輒勒馬銜索犒」。看著這些女聲女氣的漢子賴在自己馬前,死乞活要,誰都噁心,只好捏著鼻子給兩個錢打發了事。因此,乞丐倒成了大部分人的專業。再剩下的人,只好去當小偷或者加入黑社會,成為社會治安的不穩定因素。

  面對這樣險惡的前途,魏四的決定實在可以說是鋌而走險,成功率不大於百分之五十。然而,他的血液裡天生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鹵勁。他說動家裡,同意他去作此生死一賭,家裡居然被他說服了。畢竟,這次賭博成本不大,成功了,一家從此脫離苦海,上升到中產階級乃至更高的階層;失敗了,就算大趙莊少了一個浪蕩子。連他分家出去另過的哥哥也賣了家裡的一條驢,來資助他這次悲壯的冒險。

  藉助太監村的優勢,他很快打聽到了進宮的門路,和專管招收太監的吳公公搭上了線。然後,他揣著家裡東拼西湊來的二十幾兩銀子,進京找一傢俬人淨身師,淨了身。當他躺上了那扇專門用來淨身的門板,被人用麻繩緊緊縛住手腳時,他心裏也許會掠過一絲悲涼,甚至會泛起一絲悔意,更多的,應該是對周圍一切事物驀然而起的莫名的憤恨和悲怨,雖然他是自願躺到這裡的。這種怨恨,在手術師舉起屠刀的一刻化為了濃黑的液體,從那時起永遠積存在了他的心底。

  去了勢,下面插了一根大麥桿,魏四叉著腿在炕上躺了一個月。為了減少小便,淨身師成天給他喝臭大麻水,讓他拉稀,就直接拉在炕上的稻草裡,整個屋子惡臭難聞。魏四的運氣不錯,傷口沒有感染,順利度過了危險期。可是家人帶來的消息讓他一天比一天愁。魏家已經把房子賣了,全家搬進村邊的土地廟,然而用這點錢作見面禮,吳公公根本不收。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已經成了全家的投資,不能眼看著半途而廢,讓他當「無名白」。哥哥魏釗早已分家單過,狠了狠心,把僅有的三畝薄田賣了,讓侄子把錢送了來。

  這回吳公公收是收了,能不能進宮,卻絕口不提。魏四的傷口好了,只好在京城乞丐們聚集的龍華寺裡安身,一等就是四個月。這四個月裡,幾乎每天晚上他都做惡夢。秋去冬來,他連一身禦寒的衣服也沒有,整天窩在龍華寺偏房裡,不敢出去。原來那些夢想不再想了,他現在滿心都是後悔。原來雖然吃不飽飯,畢竟還算個正經人家呀,可現在,人不人鬼不鬼。他暗下了一條決心:如果進不了宮,寧可自殺,也不去當乞丐。

  用家裡把女兒賣給人家當童養媳的錢,萬曆十七年臘月十四日,魏四終於趕上了那一年最後一次挑選。前三所需要一個倒淨桶的人。在所有待選的人裡,他二十二歲算是最大的,長得魁梧,身手又靈便,成了那一撥二十多個人裡惟一一個入選者。

  消息傳來,全家人燒香念佛。這一天,成了魏忠賢和他全家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他的激動,不次於那個時代一個讀書人的高中進士,雖然他只是找到了一份倒馬桶的職業。誰又能想到,這個日子後來被人鄭重記入歷史,作為一樁巨大不祥的開始。

  像所有眉飛色舞、吐沫星子亂濺的誇大其辭一樣,當了太監就能發財致富也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是的,當了太監衣食不愁,每月食米四鬥,每年冬夏裝各一套,鋪蓋六年一套,日子過得比在大趙莊時自然是強多了。然而也僅此而已。那些傳說中錦衣玉食的太監都是宮中的大太監,最高領袖是宮中司司禮監掌印太監以及他的助手提督東廠太監。稍下一點,是司禮監的各位秉筆、隨堂太監,各監、司、局等處的掌印太監,還有在皇帝周圍直接照顧皇帝生活的高級太監。然而,這些人在十萬太監中不過總共數十人而已。這些人位高權重,地位比高級官僚有過之而無不及。居於中層的有數千人,在各種內官崗位上或多或少地掌握著一些權力,比如宮中各種物資的採購呀,出宮辦事時的勒索呀,這點權力足夠他們撈到相當可觀的油水,過上普通官僚的生活。可是到了這個金字塔的主體,也就是數萬名像魏四這樣跟班、抬轎、巡夜、灑掃、看門的太監這一層,所得的好處就僅剩下衣食兩項了。甚至有的家裡負擔重的,為了多賺點錢,還在宮裡給宮女當佣人,洗衣燒飯無所不為,被人稱為「旋匠」。

  進了宮,魏四被安了個新名字,叫「李進忠」。說是名字,其實不過是個符號,只不過叫起來比「零零幾」順嘴些罷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早起時倒前宮的馬桶,其餘時間則無所事事。這正遂了他游手好閑的本性,剩下的大把大把時間,就在賭博喝酒中混日子。從此,他就淹沒在底層太監之中,一連十幾年沒有蹤跡,讓後來他的傳記作者頭疼不已。

  從哪個角度也看不出這個人日後會成為左右大明帝國的風雲人物。在宮中飛黃騰達需要有三個條件,一是識文斷字,二是富於心機,三是有強烈的野心。正統年間聲名顯赫的大太監王振,是最典型的代表。此人本來是一個儒士,權欲大到了變態的程度,在下層官場混跡九年也沒有混出名堂,索性孤注一擲,自閹入宮,當了東宮太子講讀,也就是太子的啟蒙老師。在這個職務上,他兢兢業業,謙恭自守,做得非常出色,很快取得了太子的信任。當太子登極之後,他自然成了宮中的最高太監,從此用足心機,大權盡攬,佔盡天下風光。正德年間著名的大太監劉瑾,也是自幼讀書識字,心機極深。而這三條魏忠賢無一具備。魏忠賢沒上過一天學,他好像與文字天然不親近,進宮多年,在文化太監中熏染多年,依然大字不識一個。說到心機,人們對他的評價是「憨」。他待人熱情,真誠,合群,敢作敢當,卻獨獨與「心機」兩字沾不上光。在與太監們喝酒賭博的日子裡,他經常被那些姦滑的太監耍弄,久而久之竟得了一個「傻子」的外號。至於野心,他更是絕緣。他進宮的目的,不過是為了豐衣足食,最多是連帶著一家人衣食不愁而已。當認清了自己在智力能力上與別人的差距後,他就沒有什麼痴心妄想了。實際上,以他的能力,做到這一點都不容易。他進宮好幾年了,還是沒有能力幫助家裡擺脫赤貧,侄女、外甥女還是相繼被賣到京城做了大戶人家的奴婢。由於能力平庸不思進取,在宮中混了十幾年之後,他才脫離底層太監行列,做了東宮一個才人的伙食管理員,一年能有個百十兩銀子的「外落」。而一直到五十二歲,進宮整整三十年,頭髮開始花白了,他還是停留在這個伙食管理員的職務上,因為一年那點「外落」而過得有滋有味,心滿意足,如果能以此終老一生,他不會有任何意見。

  即使做夢,他也不會想到有人會把整個帝國的權力交到他的手上。

  然而,歷史就是如此捉弄人。它偏偏要造就這看起來絕不合理的奇遇,看看至愚至賤的「魏傻子」在權力的重壓下會變形到什麼程度。當然,歷史是詭譎的,它開了這樣一個過分的玩笑,用的依然是它的拿手好戲:偶然。

  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為命運賭博而進入了深宮的十幾年後,鑽營到了一個伙食管理員的位子,而這個位子,陰差陽錯,是在東宮太子身邊。

  又恰巧,他侍候的這位相貌平常的王才人,後來居然為太子生了一個兒子,而且是長子。

  即使如此,李進忠的前途仍然看不到什麼光明。不僅僅因為李進忠是「傻子」,更因為這個太子在當時看起來地位相當不穩。

  萬曆皇帝一直不喜歡這位太子,從五歲起,整個大明帝國的官員就不斷呼籲皇帝按慣例冊封這位長子為太子,萬曆直拖了十五年才補辦了冊封手續。而且冊封之後,也一直心神不定,總想以自己喜歡的第三子取而代之。由於皇帝的厭惡,太子在宮中沒什麼地位,連皇帝身邊的太監都可以隨便欺負他。如果沒有群臣的堅決反對,太子早就被從儲位上趕下來了。太子尚且如此,太子的兒子又隔了一層,前途更加不定,況且宮中的龍子龍孫夭折率極高,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侍候的小孩子將來能修成正果。當時一些侍候太子長子的太監經常抱怨前途無望:「陛下萬歲,殿下亦萬歲,吾輩待小官家登極鴻恩,有河清耳!」

  然而,李進忠的與眾不同之處在這個時候開始體現出來了。李進忠因為侍候王才人,自然而然也兼管小皇孫的伙食。能夠從底層太監中脫身出來,他對主子感激涕零,對王才人與小皇孫,有一種出於本性的狗一樣的忠誠與依戀。他才不管他們有沒有前途,既然是他的主子,就無條件地忠心耿耿。數千年來中國人性格中的奴性在他身上已經變成了一種本能,他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當成了主子的附屬物。在那些精明之徒對才人與皇子不那麼待見的時候,他卻自始至終,謹謹慎慎,恭恭敬敬,一絲不苟,以至於在宮中很有些忠心耿耿的口碑。才人一高興,就讓他恢復了本姓,改名叫魏進忠。

  魏進忠的另一個特點是性格討人喜歡。他身軀壯大,性格開朗爽快,重感情,多少又有點沒心沒肺,對人沒多少戒心。這一點,在以陰毒猜狠著稱的太監群裡非常少見,因此也非常受人歡迎。雖然被目為「傻子」,可是人見人愛。另外他身體靈活,是個運動型的人,「喜馳馬,能右手執弓,左手控弦,射多奇中」。在動手方面,可謂心靈手巧。和大家一起玩的時候,也經常能逗人開心。小皇孫剛剛懂事,就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頭玩。很久以前與女兒生離死別了的他對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也異乎尋常的有感情。

  由於太子被人冷落,這位皇長孫自然就更加沒人重視。按理,作為龍子龍孫應該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可是萬曆皇帝從來也沒有關心過此事,直到成年,這位皇長孫也沒受讀過書,認識的幾個字還都是身邊的太監們沒事時教的。

  至尊的天子在底層文化氛圍中成長,聽起來似乎是個神話,但事實確實如此。明宮的規矩,后妃從不親自撫養嬰兒,皇子是在奶媽、太監和宮女們的照顧下長大的,這些人都來自社會底層,他們都機靈乖巧,有眼色,會來事,對小皇孫百依百順,千方百計投其所好。在和小皇孫朝夕相處的過程中,他們把市井文化的低俗、現實、狹隘、目光短淺也潛移默化地傳給了他。在這些人中長大的小皇孫,更像一個在鄉村中長大的被慣壞了的野孩子,對自己的直系親屬,對朝中的大臣,都談不上有什麼感情,卻惟獨對身邊的這些人感情深厚,宛如家人父子。皇孫最熱愛、最依戀的,是自己的奶媽客氏。真正的母愛,是客氏給予他的。因此,他對客氏的感情,與親生母親沒有任何分別。都十六歲了,他還和奶媽住在一起,形影不能分離。登基之後,按慣例,奶媽不能居住在大內了,可是客氏才出宮兩天,他竟然「思念流涕,至日旰不御食」,只好又不顧群臣的反對,把奶媽接了進來。自此之後,備極榮寵,風光不在太后之下。

  十分自然,這個後來成為明熹宗的孩子「不好靜坐讀書」,而是好動,愛熱鬧,喜歡興高采烈地嬉戲,玩起來沒完沒了,不知道節制。他喜武,愛看鑼鼓喧天的武戲,也愛自己舞刀弄槍,更喜歡騎馬射獵。少年之後,他又對木匠活產生了強烈的興趣,顯示出了傑出的工藝天賦。他能自己設計精巧的玩具,「用大木桶、大銅缸之類,鑿孔創機,啟閉灌輸,或湧泄如噴珠,或澌流如瀑布……皆出人意表」。有一段時間,他對木匠活的熱愛達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常常帶著幾個太監「朝夕營造」,「每營造得意,即膳飲可忘,寒暑罔覺」。

  如果生在民間,這孩子有可能成為一個能工巧匠。可惜的是,他是天潢貴冑,因此,這一切在記載進史書之時,不可避免地是他行為離奇的佐證。事實上,這不過是一個興趣廣泛精力充沛的孩子的正常表現而已。

  在他騎馬射箭或者運斤成風的時候,總有一個身軀高大的人跟在身邊,那就是魏進忠。小皇孫騎馬射箭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做木匠活的時候,魏進忠也是最得力的下手。小皇孫要什麼玩具,魏進忠都會千方百計淘弄來,小皇孫一高興了,就喜歡拿這個老僕搞個惡作劇,開開玩笑。當夕陽從紫禁城頭落下之後,魏進忠經常會坐在小皇孫身邊,絮絮地給他講些宮外的市井奇聞或者鄉下的古老傳說。常年的耳鬢廝磨,這一老一小之間形成了一種說不清楚的亦主亦僕,亦親亦友的關係,一天見不到小皇孫,魏進忠心裏就空落落的,在他心裏,這既是他的主人,又模模糊糊地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

  直到這個孩子當了皇帝的天啟五年五月,魏進忠對他的這種近乎親緣的感情仍然沒有絲毫衰減。那一天,皇帝在西苑盪舟取樂,不小心翻了船。魏太監一時心急,忘了自己不會游泳,竟不顧一切地跳進水裡救皇帝,結果幾乎搭進了性命。這孩子後來幾乎成了他的命根子,他的忠誠,已經不是基於尊卑關係,而是成了內心的感情需要。

  萬曆四十八年,魏進忠五十二歲。這一年,他的命運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折。

  首先,是這一年七月,萬曆皇帝崩逝,戰戰兢兢地做了多年太子的朱常洛終於登基,成了明光宗。魏進忠所在的皇長孫居所一下子成了准東宮,皇長孫身邊的大小僕役都興高采烈,氣焰頓長。魏進忠也因與准太子關係親密而在宮中倍受尊重,這讓多年默默無聞的他心情舒暢不少。

  誰都沒想到的是,明光宗登基才一個月,就因為縱慾過度,一命嗚呼了。一轉眼,昨天還在宮裡淌著鼻涕四處亂跑的長子朱由校成了天子。

  這一轉機來得太快了,所有的人都有點昏頭轉向。魏進忠更是興奮不已。原以為正當盛年的光宗怎麼也得做個二三十年的皇帝,自己這輩子可能看不到小皇子登基了,沒想到這一天這樣快就到了,快得讓人一時反應不過來。看來自己這輩子很有可能混個什麼膳食處的首領太監之類的體面角色,回到肅寧,縣太爺可真得親自接見了!

  任何人,包括魏忠賢,都以為自己的造化到此為止了,沒想到命運之神又一次把更大的幸運不由分說砸到他頭上。

  在明朝宮廷中,流行著一種「對兒」的習俗,也就是相好的太監與宮女。皇帝奶媽客氏的「對兒」原本是魏朝,此人和魏進忠是不錯的朋友,能力很強。皇帝登基之後,被提拔為乾清宮管事並兼管兵仗局印,從此事務繁多,在宮中的時候越來越少。而魏進忠管理伙食,與客氏接觸很多,魏進忠的豪爽耿直,開朗活潑對女人是很有吸引力的,時間一長,兩人就產生了感情,而且越陷越深。有一次魏進忠正與客氏親熱,被突然回來的魏朝撞見,兩人當即吵罵起來,驚動了皇帝。

  皇帝不管二魏誰對誰錯,他關心的只是奶媽的幸福。他問奶媽說:「客奶,爾只說爾處心要著誰替爾管事,我替爾斷。」客氏也是個敢作敢當之輩,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多年的「夫妻」魏朝恩斷義絕,毫不猶豫地把手指向了魏進忠。

  當年的客氏剛滿四十,正是丰韻猶存,而魏進忠已經是五十有三的老頭。看來,這個重感情的「憨而壯」的老太監身上確實有某種不可阻擋的性格乃至人格魅力,讓當時這個宮中最尊貴的女人心動不已。

  不論如何,成為客氏的「對兒「成了魏進忠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客氏的親信就是皇帝的親信,從此,他成了皇帝最信任的太監。

  這一地位意義深遠。因為,與對木匠活的強烈興趣相比,剛剛登基的天啟帝對政治卻十分厭惡。繁重的政務對他來說是一種難以承受的折磨。他自幼生長在清冷的東宮,平時除了幾個宮女和太監,幾乎沒有接觸到其他人,更沒見過什麼世面。因此,在上朝的時候,他總是顯得羞澀,笨拙,坐在那兒活像一個木偶。別人說什麼,他根本聽不明白,也不想聽明白。他急需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來替他處理這些「麻煩」,好讓他一心一意回後宮玩耍。這一重任,陰差陽錯而又順理成章地落到了老太監魏進忠身上。這個不識字的太監被任命為司禮監秉筆,職責是代替皇帝批答奏折。

  為一個對政治沒有興趣的皇帝批奏折,就意味著掌握了帝國的所有權力。

  歷史把舞臺的所有佈景都已搭好,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站到了帝國最高處的前魏四,李進忠,現魏進忠,是如何開始他的表演的。

  魏進忠的第一個舉動,是改了自己的名字。他給自己改名叫「魏忠賢」,表字「完吾」。

  這是個意味深長的舉動。這意味著魏進忠充分意識到了自己角色的轉換:以前,他不過是皇帝的家奴,進忠足矣。而今,他已成了當朝秉政,要開始治理國家大事了,忠之外,還必須要賢,也就是具備不凡的政治才能。因此,他需要盡快完善自己,「完吾」。

  這一動作說明魏進忠並不是人們心目中的「傻子」,這個人,很知道些抑揚進退。

  何止不是「傻子」。魏忠賢有著和正常人一樣甚至更強烈的慾望和自尊。從小,他就是個活潑伶俐的孩子,作為家中的「老小」,倍受父母寵愛。長大之後,他的不務正業、游手好閑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和更高的期待。正是強烈的改變生命狀態的慾望驅使他毅然自宮,這個舉動說明瞭他完全具備在關鍵時刻把握機會的能力。然而,入宮之後的無情現實粉碎了他的夢想。

  在朱由校登基以前,命運在他面前從來沒有露出過笑臉:生而貧窮,長大之後因賭博惡習而不為社會所接納,在命運的逼迫下放棄男人的自尊成為太監,而成為太監之後依然混得沒有名堂,在太監們的鑽營傾軋中屢屢挨踩,升遷得異常之慢。因此,被人目為沒能耐沒出息的「傻子」。

  在命運的屢次打擊下,他自覺帶上了「傻子」的面具。他承受不了自尊心的壓力,只好選擇了逃避。他笑嘻嘻地聽著別人叫他傻子,他好脾氣,人家怎麼逗他也不生氣,他甘居人下,用自己的示弱來換取別人的保護。他大大咧咧,他憨憨傻傻,他沒有了自尊。他活得像一個爬蟲,他樂於當一個爬蟲,當爬蟲多舒服呀,可以不受自尊心的折磨,可以對自己不負責任,可以任由別人踐踏-既然自己沒有反抗能力。

  然而,自尊心是扼殺不掉的,它只能暫時被麻醉被壓制。壓制越力,聚集的反作用力就越大。它時刻蠢蠢欲動,給魏進忠帶來痛苦。睡在太監班房裡,魏進忠經常做這樣的夢:自己在刷一個巨大的馬桶,馬桶裡有一隻小小的蛆蟲,他怎麼也刷不到。他對這隻蛆蟲異常地厭惡,異常地痛恨,可就是刷不到這個噁心的東西。越刷不到他越著急,急著急著就醒了過來。雖然不會心理分析,可是他也能隱隱感覺到,其實那只蛆就代表了他自己,在內心深處,他對自己其實是厭惡不已的。想到這裡,兩顆混濁的淚會不知不覺在夜半三更爬上魏進忠的眼角。實際上,自尊和慾望一直在憨直的外表下頑強地發揮著能量,雖然缺少機心,但他並不是沒有機心:他對皇子和才人的鞠躬盡瘁,難道是出於純粹忠誠嗎?他之接近客氏,僅僅是陰差陽錯嗎?在內心深處,他一直模模糊糊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那揚眉吐氣的一天,那光宗耀祖的一天,那讓你們所有人都看看我魏某人究竟是什麼貨色的一天。

  現在,這一天終於來了。在機會面前,魏忠賢表現了他果斷敢為的本色。面對司禮監秉筆的任命,他沒有絲毫的謙退。雖然一字不識,但他有他的辦法:他讓別人替他講解奏折,把艱深的古文翻成淺顯的白話,然後,他發號施令,再讓人把他的命令翻成文言,用硃筆書寫在奏折上。通過這樣一個繁雜的過程,他把自己的個性毫不猶豫地寫進了帝國的政治史。

  權力的滋味勝過了所有的瓊漿。這才直是天下至味!天下所有人的生殺榮辱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間。他的一句話,可以使一個高員一生的努力化為烏有,也可以使另一個人瞬間飛黃騰達。全帝國所有最聰明、最能幹、最富有的人都要跪倒在自己的腳下,自己一跺腳,四夷八荒都要顫動。

  由社會最底層瞬時升到世界的制高點,他一時有點頭昏目眩。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品嚐超強的快感。現在,他對命運的抱怨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瘋狂的感激。俯視腳下的芸芸眾生,一股大政治家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他躊躇滿志,一定要勵精圖治,把這個帝國治理得海清河晏,讓百姓蒼生都過上幸福的生活。他感覺自己此刻是如此的高大,慈祥,睿智,大手一揮,就會把溫暖灑向四面八方。這才是他,真正的魏忠賢!

  可惜,對於一個總攬帝國全權的大政治家來說,魏忠賢農民、倒馬桶者、伙食管理員的經歷太過蒼白。他缺乏起碼的文化素養,又沒有任何政治經驗和政治智慧。他所有的資本不過是「擔當能斷」和「頗有記性」而已。如果有一點自知之明,也不會接過這炙手可熱的擔子。雖然胸懷大志,他治理的大明天下不可能不走向空前的混亂。

  天啟六年初,兵部請求提升鎮虜關提調董節為游擊將軍。魏忠賢聽了奏折,驚喜地發現了其中的「破綻」:從提調到游擊將軍中間還有個都司僉事的級別,為什麼沒有經過這個級別直接超升?裡頭一定有問題,說不定是一起舞弊大案!他深為自己的「洞察」而得意,立刻下旨責問。兵部立刻作出瞭解釋:因都司僉事一級實缺較少,提調一般都直升游擊將軍,這是幾十年來的慣例,有據可查。但魏忠賢既已認為是大案,哪能隨便放過,竟然硬把主管武官升遷的官員削籍為民。兵部尚書再次說明情況,魏忠賢不但不承認自己不熟悉政務,反而命令兵部以後再不得越級超升,把多年來行之有效的制度改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不懂硬要裝懂,又用錯誤來掩蓋錯誤,這是魏忠賢執政時常見的現象。有一次,禮部官員李恆茂在一份奏折中用了「曹爾楨整兵山東」一句話,被魏忠賢抓住了把柄。由於不久前曹爾楨剛剛買通魏忠賢的關節當上了山西巡撫,說他「整兵山東」,無疑是錯誤了。魏忠賢抓住這個把柄,只不過是想證明自己的精明,如果李恆茂立刻認錯,再頌揚魏忠賢一番,肯定就安然無事了。誰知李恆茂自覺委屈,偏要上書辯解,說曹爾楨本為山東布政使,雖已升職,但未赴任,說他「整兵山東」符合慣例。這番不識趣的辯白讓魏忠賢惱羞成怒,以「不恭」的罪名削了李氏的官籍。李氏好好的一個前程就因為這樣一次莫名其妙的誤會給毀了。

  由於缺乏起碼的從政經驗,所以魏忠賢解決政務難題時,常常會別出心裁。遼東戰事吃緊,急需馬匹,魏忠賢想了一個絕招:明朝資深大臣有在宮中騎馬的特權,不過,這些人每年要向皇帝進獻好馬一匹。魏忠賢於是一下子賜給幾百名太監在宮中騎馬的特權,而後就不斷地降諭進馬。在這幕喜劇中,魏氏表現出了小農式的狡黠,然而,這區區幾百匹馬於事無補,徒然讓人笑話而已。

  別人怎麼哭笑不得魏忠賢不知道,他自我感覺良好。因為自從當上司禮監秉筆,耳邊聽到的,都是對他的頌揚,眼睛看見的,都是如花一樣諂媚的笑臉。像歷來的首領太監一樣,他在京城東部有了一座豪華壯麗的府第,有了無數的僕人,他們如同他肚子裡的蛔蟲,機靈乖巧,瞭解他的每一種喜好,把他侍侯得渾身舒泰。每天晚上回府,都有一大批各式各樣的人物在等待他的接見,他們卑躬屈膝,戰戰兢兢,乞求他賜給他們些好處,或者等待著他對他們的命運進行裁決。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一連幾個月,魏忠賢都像是在騰雲駕霧中度過。他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充滿新奇地仔細體驗著自己的尊貴不凡,並且人來瘋似的努力向世人誇耀。

  就像現在突然暴富的大款燒錢以顯示富有一樣,剛剛從卑賤變為至高無上的魏忠賢不放過任何一個炫耀的機會。何況他又是一個粗放外向的人。他特別喜歡炫耀排場,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權力的顯赫。每次出行,都要「坐文軒,羽幢青蓋,四馬若飛。鐃鼓鳴鏑之聲,轟隱黃塵中。錦衣玉帶靴褲握刀者,夾左右馳,廚傳、優伶、百戲、輿隸相隨屬以萬數」。隨從多達萬人,也許有些誇張,但有史以來沒有任何一位大臣的出行有他的派頭大,應該是無可懷疑的。

  在穿著上,他也要千方百計顯示自己的特殊地位。平時他經常穿龍袍,龍的紋樣比藩王僅差一爪,比皇帝冠服只是顏色上略有不同。甚至連內衣內褲上,都要繡上金線蟒龍!

  魏忠賢並沒有任何僭越之意,他只是頭腦有些簡單,只是想讓所有的人知道他的高貴,與眾不同。

  所有這一切,僅僅反映了這個人資質的庸劣。他甚至連起碼的避諱之道都不懂。如果稍稍懂一點歷史,稍稍讀一點書,他就會知道,歷史上凡是手執朝柄的太監,十之有九沒有好下場。遠的不說,就以本朝來講,一百五十年前權傾天下的太監王振死在戰場上,死後全家老小包括嬰兒都被殺光。一百年前「立的皇帝」劉瑾,更是被凌遲處死,活割了三千多刀!

  魏忠賢不知道歷史,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想福澤天下,雨露蒼生,以此來證明自己的能力。他幹得興致勃勃,興高采烈,也幹得兢兢業業。每天一大早,他就起床,聽別人念文件,然後口述意見,一處理往往就是一天。雖然累,但是感覺充實極了。和倒馬桶不同,此刻,他真正體驗到了工作的快樂。用現代政治詞彙說, 「他把全部的精力都貢獻給了大明王朝」。絕不像史書所說,他要顛覆大明天下。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治理好大明天下,才是他切身利益所在。

  然而,東林黨人對此不以為然。

  東林黨的遭遇典型地說明瞭「忠臣」是多麼荒謬的一個角色。

  有明一代是中國歷史上昏君最多的一代,也是忠臣輩出的一代。昏君與忠臣相輔相成,正如同陰與陽,高與下,黑與白,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

  忠臣們自幼飽讀聖賢之書,胸中羅列了許多「天理」,他們認為,世界就應該按照這些聖人總結出來的天理運轉,一絲一毫都不能錯誤。按照「天理」,皇帝是上天在人世間的代表,是天下眾人的表率,所謂「一人正而天下正」。皇帝應該具有最高的道德水準,並以此來感化天下萬民,正所謂「天生民性有善質,而未能善,於是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他們認為,皇帝一舉一動都應該符合聖人之道,不能有七情六慾。然而,拿這些天理和皇帝的行為對照起來,他們經常發現皇帝令人失望。

  有明一代皇帝,因為太祖朱元璋血液中的卑劣因子,成材的太少。自成祖以下,也就是朱元璋的孫子輩起,就一代不如一代。由於熱衷於宮闈秘戲,他們大多享年不永。仁宗即位不到一年,就因為性病暴死;宣宗遊戲無度,死於三十八歲的盛年;英宗時太監王振專權,幾乎亡國;代宗懦弱自私,死時剛剛二十九歲;憲宗好方術,專寵方士和太監;武宗荒唐放縱,胡鬧了一輩子;世宗的年號嘉靖被海瑞解釋為「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穆宗縱慾過度,死時三十五歲;神宗在位四十八年,三十年不上朝,大臣們都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兒;再下來,就是一月天子光宗和當今聖上天啟帝了。很顯然,這父子兩個也不是什麼出類拔萃之輩。

  因為朱元璋的大力提倡,明朝的士人對四書五經背得最牢。他們抱了一腔悲憤拚死要把皇帝糾正成為堯舜那樣的聖人。因為道德上的巨大優越感,有明一代,大臣和皇帝說話就特別不客氣,犯顏直諫的人也特別多。他們寫得高興了,甚至要在奏折裡對皇帝嬉怒笑罵,挖苦諷刺,然後得意洋洋地拿出來給大家看。海瑞對嘉靖帝直言不諱地說:「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也就是說,天下人已經很久以來不把你當回事了!武宗朝大臣指責武宗「自取覆亡為天下笑」。雒於仁則指責萬曆皇帝縱酒貪財好色尚氣。這些人都在史書上留下了令名。

  說來奇怪,忠臣們為了皇帝的利益,不惜性命,而皇帝們對這些忠臣則恨之入骨。因為在忠臣的筆下,他們原形畢露,龍袍掩蓋不了他們自身的庸劣,他們的自私、懶惰、愚蠢、猥瑣纖毫畢現。在皇帝看來,忠臣們簡直像現代社會的狗仔隊,是天下最討厭的生物。皇帝在宮中喝了一回酒,騎了一回馬,第二天,立刻就有人上折子,告誡他酒乃喪德之物,非天子之所宜用;告誡他千金之軀,不宜驅馳。哪怕這一段時間他到哪個妃子那兒去多了,過一段時間也會有人上書,隱隱約約地告誡他要節欲,告訴他「無貪一時枕席之歡,而忘保身之術」。

  與大臣們相比,皇帝們文化水準普遍不高,既然辯不過大臣,就動手。好在廷杖制度讓他們能合法地發泄心中的怨氣。所謂廷杖,就是皇帝看了哪個大臣不順眼,就推出午門之外,扒下褲子,打屁股。由於這種方式非常適用於發泄皇帝對忠臣們的深刻怨毒,所以皇帝們屢用不爽,有的時候,廷杖被當成了消滅那些討厭大臣的一種簡便方式,因為不用經過任何司法程序。有明一代死於廷杖的官員不可數計。偏偏忠臣對此毫無畏懼,甚至他們還渴望死亡,因為這樣會使他們在忠臣榜上得到最高的榮譽。他們雖然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對皇帝也毫無怨言。楊漣被打得肌肉腐爛,筋骨暴露,自知必死,給皇帝上書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但願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漣即身無完肉,屍供蛆蟻,原所甘心。」

  東林黨人就是這樣一群忠臣。他們反對魏忠賢,原因不在於魏忠賢的水平太低,也不在於政治見解的不同,而在於魏忠賢的身份。明朝祖制,太監不可干政。即使魏忠賢真的才略能經天緯地,也不能由他來代天理政。因此,在魏氏掌權之後,各種反對的奏疏就一上再上。

  天啟二年,剛剛踏入官場的初生牛犢,新科狀元文震孟上了一道奏折,指責皇帝沒有真正承擔起經國大任:「皇上昧爽臨朝,寒暑靡輟,於政非不勤矣,而勤政之實未見也。鴻臚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之登場,了無生意。」

  文震孟直言不諱地指出了當時政治現象的不正常:雖然皇帝按時上下班,從不遲到早退,可不過就是一具傀儡,被人操縱。這位新科狀元顯然掌握了歷代忠臣上書的訣竅,用語尖刻,一針見血,讓人無法迴避。魏忠賢見疏大怒,立刻下旨,要對文震孟廷杖八十。然而,朝臣們堅決反對,大力救護,文震孟被免除了廷杖,僅被貶秩調外而已。

  通過這一回合,魏忠賢第一次明確認識到,朝廷上下有一股反對自己的巨大勢力。這僅僅是個開始,後來,此類奏疏越來越多。天啟三年,周建宗上書把魏忠賢比作前朝太監劉瑾,說他禍國殃民,要求立予罷斥。緊接著,給事中劉化弘、陳良訓,御史方大任、黃尊素等人數次從不同角度直接或間接地攻擊魏忠賢。天啟四年六月,東林黨人的代表,左副都御史楊漣上書歷數魏忠賢二十四條大罪,指責魏忠賢奪皇帝之權,恣意專擅;指責魏忠賢擅改成例,破壞法度;指責魏忠賢僭越,出行時儼然是天子的派頭。

  這一上書實際上成了東林群臣對魏忠賢發起總攻的動員號令。六七八月,彈劾魏氏的奏折蜂擁而至,竟多達七十餘章。從大學士、尚書,到普通的京官,都加入了這一行列。一時間,紫禁城上空烏雲密佈。

  見到這些鋪天蓋地的奏折,「擔當能斷」的魏忠賢心中真的惶惶無主了。一方面,他感覺委屈,自己一心一意為大明朝做事,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另一方面,他也越來越心虛,畢竟,他也知道,太監干政,歷來都是不合社會正統觀念的。朝臣們的咄咄逼人,讓他無比明確地感覺到了頭上的危險,一旦身敗名裂,等待自己的必然是最慘的下場。然而,權力的滋味讓人一旦嘗了,就決難舍棄。魏忠賢是個憑本能生活的人,維護既得利益的本能毫不猶豫地控制了他,他立刻找到了客氏,一起到皇帝面前去乞求庇護。

  和歷代皇帝一樣,天啟帝對這些朝臣們絕無好感,也不信任。在他眼裡,這些成天板著臉的大臣既陌生又可怕,同時還討厭。而魏忠賢的忠誠他從不懷疑,這個在自己身邊侍候了幾十年的老僕像狗一樣馴服聽話,善解人意,對他關心倍至。主僕二人情深誼厚,這種情誼是幾十年共同生活中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絕難打破。因此,在魏忠賢和客氏「日夜哭訴」之後,他堅定地站在魏忠賢一邊,同意魏忠賢把楊漣的奏折留中不發,也就是不予答覆。同時,以皇帝的名義頒旨表彰魏氏的忠與賢,維護魏忠賢的權威。在以後的日子裡,皇帝對魏忠賢的信任從未動搖,他與魏氏風雨同舟,義無反顧地做了魏忠賢的堅強靠山。

  對皇帝的庇護,慷慨激烈的東林黨人毫無辦法。他們可以對皇帝直言不諱,可以一針見血,可以指責,甚至可以諷刺,但對皇帝的決定卻不能不執行。畢竟,皇帝是他們的主人,他們是皇帝的附屬物。雖然皇帝昏庸,然而大明天下是皇帝的私產,他要怎麼處理,奴才們無權干涉。他們所能做的,只能是冒死進諫而已。

  皇帝的庇護就像金鐘罩,鐵布衫,刀箭不傷。對於這一發現,魏忠賢滿心驚喜。沒想到滿朝「正人君子」黑雲壓城氣勢洶洶的攻擊最後竟然沒損及他一根毫毛。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驚魂初定。然而,他沒想到的事還在後頭呢。

  執政之初,除了皇帝的信任之外,魏忠賢在朝中並沒有政治基礎,所有人都對他的能力和合法性表示懷疑。在東林黨人向魏忠賢發起攻擊之初,滿朝大臣都拭目以待。東林黨人一次次無功而返,讓朝廷的政治天平發生了不知不覺的變化,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魏忠賢的地位不可動搖,因此,許多政治嗅覺敏銳的人立刻轉變風向,果斷地向魏忠賢投靠。

  把人分為君子小人本來是孔子一個不高明的發明,然而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奇妙,自從發明瞭君子小人的分野之後,士人果然就分成了君子與小人兩個團體。儒學對士人的人格提出了不現實的要求。擺在士人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極端道德主義,為了天理而活,滅絕人欲,整天把自己關在聖人之道的刻板模子裡,活得戰戰兢兢,如履深淵,充滿了悲壯;另一種則是極端現實主義,這種人承擔不起崇高的生命目的,乾脆就向身體裡的自然慾望投降,既然沒能力遵守過高的道德原則,乾脆就不要任何原則,為了利益,不擇任何手段。明朝士大夫爭相標榜道德,崇尚氣節,忠臣輩出,為歷朝之最。然而,有明一代,士大夫中卸去所有道德負擔,不要任何廉恥的人也比歷朝為多。

  東林黨人是前者的典型代表,而所謂的閹黨則由後者組成。

  天啟四年春,內閣大學士魏廣微第一個敏銳地感覺到魏忠賢勢力已成,急忙以同鄉兼同姓的身份交結魏忠賢。頭一回得到文臣的支持,魏忠賢受寵若驚,對魏廣微也相當感激尊重。兩個人一時間打得火熱。魏廣微上書給魏忠賢,封面上都寫「內閣家報」,公私合璧,可謂一大發明。

  天啟四年八月,巡按御史崔呈秀由於貪污受賄,被革職查問,將被懲以重罪。危急之下,他通過熟人的引見,趁夜造訪魏宅,痛哭叩頭,一面申訴自己受了東林黨人的排擠,一面要求做魏忠賢的養子。「當是時,忠賢為廷臣交攻,憤甚,方思得外臣為助。得呈秀,相見恨晚。」兩人一拍即合。崔呈秀很快復職,以後又迅速當上左都御史、少傅兼太子太傅,成為朝廷重臣。

  很短的時間內,一批大臣就聚籠在魏忠賢身邊,而且形成了滾雪球效應,越聚越多。明代中葉以前,閹寺之禍雖盛,士大夫還是恥於公然與之為伍,到了末世,他們連這一點廉恥也不要了。內閣首席大學士,身份相當於丞相的顧秉謙,竟然在一次家宴中對魏忠賢叩說道:「本欲拜依膝下,恐不喜此白鬚兒,故令稚子認孫。」拐彎抹角地硬要給魏忠賢當兒子。而另一位曾經的兵部侍郎銜總督川貴的張我續手法更高明,他因有一個女僕是魏忠賢的本家,於是「加於嫡妻之上,進京八抬,稱『魏太太』」,公然以魏家姑爺自居。

  史載所謂「十孩兒」、「四十孫」中大部分都是三榜進士,朝中中級以上官僚。做了魏忠賢的兒子或孫子,對他們來說,就等於給自己的前程加了一個保險。這些人都是飽讀詩書之輩,明代及其以前各代的依附太監者,無一不身敗名裂,這一點他們不會不知道。然而,巨大的現實利益讓他們顧不了太多了,這群末世賭徒,把一生的賭注都押在了魏忠賢身上,一旦擁有了權力,就急不可待地貪污納賄,賣官鬻爵,安置私人,挾嫌報復,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賺足利息。至於國勢如何衰微,政局如何混亂,那就與其全然無關了。一個國家在魏忠賢集團的領導下,不論怎樣的天昏地暗,大概也不值得奇怪。

  天啟年間那些奇怪的政治現象與魏忠賢的個性息息相關。

  小農社會中信任的基礎來自血親關係,只有自己的家人親戚才是最親近最可靠的。出身農民的魏忠賢在組織自己的集團時,本能地想到了模擬血親關係,所以他大認乾兒義孫,這樣才能對這些人放心使用。對他的「兒孫」們,他真的盡心盡力地照顧栽培,許多人都獲得了火箭式的提升。

  只要投奔他,他就立刻給予回報,做事大刀闊斧的他氣魄宏大,來者不拒,很快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說實在的,剛剛執掌政權的時候,他心中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在這些飽讀詩書的朝臣面前,他沒法不自卑,沒法不小心。東林黨攻擊之初,他確實惶恐不已,以為末日到了。然而此時,自卑、恐慌一掃而空,他對自己的力量充滿了自信。現在,有那麼多心腹給自己出謀劃策,「擔當能斷」的他更加有恃無恐。很快,他就向東林黨人發起了進攻。

  事實證明大義凜然的東林黨人其實不堪一擊。魏忠賢在他的謀士指使下,尋找各種藉口,組織人對東林黨人進行彈劾,然後再以皇帝名義加以罷免。東林黨人好面子,有的時候,不用魏氏罷免,遭到彈劾的大臣自己就提出了辭職。數月之間,東林黨人就已被清洗殆盡。

  面對失敗的政敵,魏忠賢沒有一點大政治家的胸襟,而是恣意發泄自己心中的積怨。御史周建宗在彈劾魏忠賢時說魏氏「目不識一丁」,這句大實話讓魏忠賢惱羞成怒,在反擊之時,周建宗被無端下獄,活活折磨死了。魏忠賢的親信爪牙在拷打周建宗時還厲聲罵道:「復能詈魏上公一丁不識乎?」

  對那些曾經指責自己統治不合法、能力低下、出身卑賤的人,魏忠賢報復起來殘酷無比。楊漣、左光斗、高攀龍等人都被他百般折磨而死。楊漣死前,經受了多次慘絕人寰的毒刑,死時被鐵釘貫腦,身無完肉。魏忠賢之所以如此惡毒,就是因為他確實出身卑賤,能力低下,統治不合法。

  魏氏執政後,人們很快發現魏忠賢有個近乎病態的愛好:愛講排場,愛聽恭維,無論怎麼過分的吹捧他都能欣然接受。於是恭維魏忠賢就成了朝中大小官員的一個陞官捷徑。魏忠賢的「政績」實在可憐,然而毫不妨礙官員們發揮聰明才智。天啟六年閏六月,京師中府草場失火,自夜至晨,損失不小。魏忠賢帶著太監參加了扑救。對這場火災,主管官員薛貞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這位薛貞很善於「把壞事變成好事」,從光明面去看問題。他匯報時不是把重點放在「災」 上,而是放在「救」上,全力突出魏忠賢的表現,說魏氏「盡心竭力,別具一應變之才而佈置安排」,並且就此大發了一通議論:「可見天下無難事,特患無實作事之人耳。使人人皆能如引實做,何遽謂天災不可挽回哉?」一下子,這個報告就有了高度,也有了深度。魏忠賢讀了,心裏舒服得無與倫比,在別人眼裡,他魏忠賢只不過半夜起來救了場火,而薛貞居然由此看出他「別具一應變之才」,這是何等不凡的眼光!而且後段的引申,足見此才可以安邦定國。於是,薛貞不但沒有受到任何處分,反而很快被提升為刑部尚書。因禍得福,薛貞因而被朝野上下稱作「火逼尚書」。

  還有一些人,乾脆把阿諛拍馬當成賄賂,直接開價來討回報。延綏巡撫朱童蒙丁憂,按規定應該離職守孝三年。然而他貪權戀位,於是上疏大吹魏忠賢的功德,並暗示自己不願離任,於是朝廷降旨,要求他不許回家守孝。有一個中書舍人朱慎坎,為了陞官,專疏大捧魏忠賢,稱他「內輔得人,師濟在列」,肉麻無比。而他居然就因此而蒙特旨准予考選,後來還得到了升遷。

  凡是魏忠賢所做的事,不管大小,一律英明睿智,無人能比。由於魏忠賢實在沒做過什麼大事,人們只好任何一件小事都不放過。天啟五年,東廠太監抓到了一個後金姦細。這本是一件尋常之事,但由於東廠是魏忠賢主管,於是就被升華到異乎尋常的高度,文臣們起草的聖旨說:「魏忠賢赤心為國,殫力籌邊,前此屢著奇勛,今又潛消大釁,不煩亡矢遺鏃之費,可比斬將搴旗之功,勞在封疆,賞宜超格。」「捷音裡報於邊塞,勝算實出於廟堂。」袁崇煥守衛寧遠的功勞就這樣算到了魏氏頭上。為了酬答這樣的奇功,朝廷特封魏氏之侄魏良卿為肅寧伯。

  魏忠賢主持重修了皇極殿,這個普普通通的工程在朝臣那裡變成了經天緯地的大事:「(魏氏)心忠捧日,志切補天。焦勞靡閑於晨宵,率作幾忘乎舄履。故能承累朝之堂構,成不日之經營,一人有攸躋之安,萬邦仰垂堂之像。」簡直如同再造國家的大功一樣了。既然如此大功,當然要加官進爵,於是魏忠賢被晉為上公。這是明代外姓大臣所能得到的最高爵位。

  天啟五年開始,朝臣們對魏忠賢的讚頌越來越多,很快變得鋪天蓋地。朝廷也因為魏氏的一樁樁大功不斷加以封賞。從伯而侯而公而上公,很快到達了最高爵位。同時,在魏家親戚中,一人封伯後又封公,一人蔭為正一品大員,一人從一品,四人正二品,三品以下不計其數。赤貧的佃戶魏家如今笏滿床,轉眼成為天下最顯赫的家族。魏忠賢先被稱為千歲,後被稱為九千歲,再後來居然被稱為「九千九百歲爺爺」,離萬歲之有一步之遙了。

  如此狂封濫賞,並不是完全出於貪慾,最主要的心理動機,還是魏氏心中那深深的自卑。在意識最深處,魏忠賢一刻也不能忘了自己出身至卑至賤,每天都在懷疑自己的能力,坐在這至高的權位上,他其實無時不在忐忑。雖然表面上赫赫揚揚,但心裏總是沒底,深夜做夢,經常夢到自己被人褫去權位,又成了一個赤貧的農民,回到早年住過的那三間破草房裡,原來的哥們又來取笑他,又叫他「傻子」。醒來後經常驚出一身冷汗。人貴有自知之明,庸人所缺的,恰恰是自知之明。魏忠賢一直期望出人頭地,他絕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差,甚至還認為自己頗為傑出。登上權力頂峰之後,最讓他迷醉的,還不是錦衣玉食,高官顯位,而是別人對他能力的肯定。別人的恭維一次次地灌溉了他乾涸以久的自尊心,一次次地幫他穩定住了心理平衡,讓他確信自己果然不凡。他漸漸地上癮了,對別人的恭維越來越飢渴。如果沒有這些恭維,他無法保持自己的心理平衡。這種上癮和毒癮是那樣的相似,只有劑量越來越大,才能滿足他不斷增長的要求。於是,恭維之辭越來越誇大,越來越離譜。由於缺少文化,那些在別人看來誇張得可笑的言辭他卻受用無比。他生怕別人發現自己的底細,其實他也生怕自己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底細,於是他只好變本加厲地虛張聲勢,構建一個高大完美的自我。

  然而,這種外來的支撐畢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魏忠賢不是徹底的白痴,所以他的內心經常在兩極之間搖擺。有時他覺得自己真的像別人所說的那樣無所不能,天生聰明,洞察一切;有時又覺得自己其實一無是處,不過是個廢物。和他的謀士們比起來,他明顯感覺自己腦瓜不夠用。這種情形多像一個酒精中毒者的表現,一會兒可能上了雲天,擺出一副崇高的姿態,作出許多宏偉的許諾,可是過了一會兒就可能變得怯懦絕望,卑躬屈膝。

  有一次,他的心腹不小心說了一句「外官謅哄老爺」,竟引得他「垂首冷笑,長吁短嘆,切齒曰:『原來天下人都是謅哄虛譽我。』」,並且因此數日稱疾不起。僕人一句不小心的話竟然就打破了無數次讚頌支撐的心理平衡,由此可見魏忠賢的內心其實是何等的脆弱。

  為了拯救自己,魏忠賢採取了兩種策略,一種是繼續大劑量服用恭維,一種是全力鎮壓反對者,草木皆兵。

  明代的特務組織在歷史上是極為著名的,這是由於明朝皇帝大多具有病態的好奇心,喜歡窺視臣民們的隱私。為此建立了一個龐大的特務組織,由東廠和錦衣衛組成,人數多達十數萬。天啟三年,魏忠賢出任提督東廠太監,在這個位置上,他才真正發揮了自己的特長,幹得有聲有色。

  由於意識到了自己統治的不合法性,意識到了社會上的巨大反對力量,所以他把特務組織的力量發揮到了極致,一方面,是為了在全社會製造一種普遍的恐怖氣氛,讓所有的人都不敢亂說亂動,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用無孔不入的偵察手段深挖潛在的政敵,防患於未然。

  這個故事廣為人知:朋友四人在密室飲酒,其中一人喝多了,大罵魏忠賢。另三個人不敢附和,僅瞠目而已。這時,東廠的特務突然破門而入,當即把四人抓到魏忠賢處。罵人者被活活剝皮,其他三人因為沒有附和而得到了獎賞。

  這個故事非常傳神地突出了魏忠賢時代的社會氣氛,真實情況相去無幾。「道路以目」這個詞用於描寫當時的恐怖氛圍已不是虛指,而是實指。天啟六年,一位蘇州官員因事進京,將入都途中及京城內外的見聞寫成《北行日譜》一卷,生動地反映出當時社會惶悚恐怖的情狀。他入京途中和在客店內都遭到了特務突如其來的檢查,行裡被翻了好幾遍。進京後,他連續走了幾家朋友,求住一宿,沒有一個人敢答應他。其中一人見他上門竟失聲道:「此乾坤何等時,兄奈何自投此地?」可見當時恐怖氣氛之深入人心。

  在全社會都戰戰兢兢誰也不敢亂說亂動的同時,一個聲音越來越響,那就是對魏忠賢的頌揚。這種頌揚變得越來越離譜了。在魏忠賢授意下寫成的諭旨中,充滿了對他本人的褒獎頌揚:他稱讚自己「一腔忠誠,萬全籌畫。恩威造運,手握治平之樞;謀斷兼資,胸涵匡濟之略。安內攘外,濟弱扶傾」,還說自己「獨持正義,匡挽頹風,功在世道,甚非渺小」。

  別人的吹捧當然還要肉麻許多倍。大學士馮銓在為魏忠賢祝壽的詩中,竟然把他說成是「偉略高伊呂,雄才壓管商」,簡直是古往今來第一偉人。到後來,國子監監生集體上書,要求以魏忠賢與孔子並祀,並說他「復重光之聖學,其功不在孟子下」,文盲魏四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取得了與孔孟並尊的地位!對這類乖張的溢美之詞,魏忠賢全都欣然接受,而且對諛頌者大加獎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到後來,這場崇拜運動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全國各地紛紛為魏忠賢造起了生祠。古往今來,從來沒有人受到過這樣的待遇。各省為了討好魏氏,造成的生祠之壯觀,遠過什麼岳廟關廟。河南省城開封為了建造生祠,強拆民房兩千多間,建成後前後九重,乃天子之數。延綏的「祝恩」祠,完全是皇帝專用的黃琉璃瓦為頂,祠內的魏忠賢像都是沉香木雕成,門口貼著這樣的對聯:至聖至神,中乾坤而立極;多福多壽,同日月以長明。建成之後,各地總督巡撫還要到祠中五拜三叩,口呼九千歲。沒有哪一個活著的皇帝受到過這樣的尊寵。

  如此荒唐的鬧劇,固然是因為魏氏一人的頭腦簡單,但也反映了整個民族素質在精神層面上的進一步劣化。這場鬧劇,大大加劇了中華民族精神資源的水土流失。

  再多的頌揚也改變不了魏忠賢目光短淺的現實。他對自己的身份地位一直沒有明確的認識。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權力是建立在冰山之上,如果沒有皇帝的支持,他實際上什麼也不是。他從來沒有想到冰山融化之後,自己將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他只是被本能和虛榮所支配,像一個喝醉了的馭手,胡亂駕駛著大明社會這駕馬車,向滅頂的深淵歪歪斜斜奔去。

  但是,他的集團內不乏聰明之輩,他們意識到了魏氏權力基礎的致命缺陷:皇帝總有一天會死的,何況明代皇帝大多短命。一旦皇帝去世,魏氏王朝很可能土崩瓦解。因此,他們暗中向魏忠賢獻策,趁現在魏氏勢力全盛之時,乾脆代君自立。只有這樣,才能確保魏氏集團利益長遠。

  然而,一聽到這樣的建議,魏忠賢驚得面如土色。他嚴厲警告謀士以後不要說這樣的話,他魏忠賢是大忠之人,怎麼能存這樣的心?他在諭旨裡誇自己「一腔忠誠」,「赤心為國」,這都是實況,像他這樣的「偉人」、「忠臣」,怎麼會作出這樣不恥於人類的背逆之事?

  就像當初魏忠賢獲得權力的輕而易舉一樣,命運停止在他身上的試驗也是那樣突如其來。誰也沒想到,天啟七年,年僅二十三歲的皇帝突然得了重病。這年五月,他開始腰疼,發燒,以後又渾身浮腫,已經呈現出大限將至的跡象。從症狀上判斷,他得的大概是急性腎炎。

  魏忠賢顯出了老僕本色。六十歲的他住進了離皇帝寢宮很近的懋勤殿,日夜侍候皇帝起居。為了救皇帝的命,他想出了無數辦法。他請來巫師,給皇帝驅邪,他在宮中發放金壽字大紅貼裹,要用一片金色紅色的喜慶氣氛驅趕病魔。因為皇帝的病情日漸加重,他多次暗自垂淚。

  可是一切都無濟於事,三個月後,天啟帝去世。由於無子,由弟弟朱由檢繼承帝位。

  魏忠賢哭得昏天黑地。他對天啟帝情近父子,皇帝的突然崩逝,對他的打擊頗為沈重。他一心一意地沉浸在悲痛之中,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正悄悄聚集在自己的頭頂。他也知道新帝登基後,也許不會像先帝那樣信任自己,自己不會再有這樣大的權勢,可是,憑自己的忠心,後路也不會壞到哪兒去。這個庸人,在政治上遲鈍得可怕。

  魏氏集團的其他人可比他明智得多,還是在天啟帝病重其間,就已經有人開始故意在朝政上反對魏氏,以在眾人面前劃清自己和魏忠賢的界線。魏忠賢對此還懵然不知。

  新皇帝崇禎與天啟帝完全不同,此人「心樂讀書,十餘齡即好靜坐」,對政治有著強烈的興趣,一心一意要挽大明於危難。對魏氏集團的胡作非為,他痛恨到了極點。一開始,他對魏忠賢還敬畏有加,懾於魏氏的巨大權勢,他暫時沒有任何動作。然而,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這個龐然大物其實是個紙老虎,即位兩個月之後,他決定動手了。他首先示意臣下彈劾魏忠賢,長期以來聚集的反魏能量一泄而出,彈劾魏氏的奏折鋪天蓋地。天啟七年十一月初一,崇禎帝發布文告,宣告魏氏乃大惡之人,「本當寸磔,念梓宮在殯,姑置鳳陽」。

  一聲令下,前朝老僕魏忠賢聽話地捲起鋪蓋,到鳳陽祖陵去守陵了。然而,皇帝的「姑置鳳陽」只不過是句客氣話,算是給先帝留個面子,他怎麼會真的養虎遺患。中國政治歷來講究斬草除根,魏忠賢面前只剩了死路一條。十一月初六日,得知皇帝要取他性命後,魏忠賢在南行路上上吊而死。

  魏忠賢的屍身最初被草草埋葬在阜城,後來為了昭示國法,又被挖出來處以凌遲之刑,並在他的家鄉梟首示眾。魏氏的賢子魏良卿被處死,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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