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為何懼怕胡適的思想
1949年以後,胡適雖身處海外,但幾乎無時不在關注大陸的命運,文化的浩劫、知識份子的境遇、人民的苦難等,都讓這位漂泊的遊子牽腸挂肚,大陸對胡適思想的清算運動沒有讓他多幺痛苦,反而感到自己幾十年來傳播文明常識、自由思想的努力沒有白費。雖然他一度收集了很多大陸批判他的材料,準備寫一篇長文來個總答覆。比他年輕十幾歲的朋友葉公超勸他說:「一個處女怎好和一群強盜打交道,況且文字在政治鬥爭中並不是最有力的武器。」(《葉公超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245-246頁)最後,他也就沒有寫什幺回應文章。相比之下,反胡風運動、1960年餓殍遍野的報導卻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在他生命的黃昏,他對毛澤東的看法、判斷,就是建立在這些歷史事實之上的。毛澤東為什麼如此懼怕胡適的思想,根子就在於胡適所提倡的獨立思考、獨立判斷,重懷疑,重實證,與毛的愚民政策發生了不可調和的衝突。毛企圖以無所不在的思想灌輸、強行洗腦等,使普天之下莫不膜拜、盲從,最後將天下變成他一個人的囊中之物。在這個意義上,他才要對離開大陸的胡適進行缺席批判,當作一個靶子來打。
1956年9月,胡適已66歲。他在去美國加州大學講學的途中和記者談到《新青年》和《獨立評論》在中國近代新聞史上的地位時說:「從那時候開始,自由思想和共產主義便不能兼容。」(同上,第七冊,2546頁)他還說:「共產黨以三百萬言的著作,印了十幾萬冊書籍來清算胡適思想,來搜尋『胡適的影子』,消滅『胡適的幽靈』。共產黨越清算我的思想,越證明這種思想在廣大中國人民心裏,發生了作用。中國人民一日未喪失民主自由的信念和懷疑求證的精神,毛澤東、劉少奇和周恩來便一日不能安枕。郭沫若等一幫文化奴才便要繼續清算我的思想。」(同上,2547頁)
他感嘆,大陸不僅沒有說話的自由,特別可怕的是失去了不說話的自由。「中國知識份子就不能說許多非出自本身或虛偽的話,頌揚不值得頌揚的事,或不譴責他們內心不願譴責的師友。總而言之,沒有不說話的自由,就逼使許多中國知識份子講政治性的謊言」。「當中共政權命令全國清算胡適思想毒素的時候,我的朋友或學生,都不得不說出他們對我的批判或痛罵。他們充分知道我會瞭解他們並沒有不說話的自由。」(同上,2600頁)
1961年,胡適71歲了,這年10月25日,他在給趙聰的覆信中說:「『人民文學』發表的《魯迅傳》戲本,我尚未看見,中共惡詆我和我的師友,我見慣了,看作當然應該有的『戲文』,只覺得板眼太死,腔調太陳舊,未免有點好笑。前些時(1957)我還曾蒐集這一類『清算胡適的幽靈』的出版品,居然收集了一大堆。近年來,連這點興趣也沒有了,--原因只是嫌『板眼太死,腔調太陳舊了』。」(《胡適書信集》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1712頁)
也是在1956年9月那一次,胡適在談及胡風事件時幽默地說:「胡風真是該死。張谷非的名字好好的,他不用,偏要叫『胡風』。在共產黨一條鞭的奴才文藝制度下,他偏要提倡什幺文藝自由。從毛澤東的立場來看,胡風自然應該清算。但是胡風事件可以說明自由思想依然在共產鐵幕的控制下滋生蔓延。胡風可被清算,新文化運動已在匪區中止。昔日的文化革命者正在接受審判。但自由的思想將繼續在匪區展開。」(《胡適之年譜長編初稿》第七冊,2547-2548頁)
1957年6月7日,中國大陸「自由的假期」突然告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運動眨眼變成了「控訴和整肅『右派』人士」的運動,毛澤東說,這是引蛇出洞的「陽謀」,當年和胡適一樣懷抱自由理想的同伴紛紛落馬。9月26日,胡適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表長篇演說,為大陸發生的「抗暴運動」而歡欣鼓舞。「有些人說中國共產政權已經抓住了青年人的思想和感情,那是絕對不確的。……最近中國學生的抗暴運動,給了我們最好的證明,就是經過八年的絕對管制和思想改造,中國青年學生還是幾乎一致的反對中共政權。」(同上,2598頁)同時,「對於這些受到共產黨的新的殘害的犧牲者,對於成千成萬膽敢公開指責並且與共產黨暴政鬥爭的同胞」表示誠懇的同情和欽敬。他沉痛地說:
「在今天中國大陸上,凡是想做一個獨立的人,不分男女,都正被任意逮捕、拘禁、處決,或消滅。千百萬農人都正在被放逐或遭受到最殘酷的奴役。千百萬無辜的人民,都正在驅作奴工,--共產黨美其名為『勞動改造』。兒女們被逼著控訴父母,家庭沒有溫暖與私人生活。個人的尊嚴與價值,已被剝奪淨盡。沒有任何基本人權,甚至沒有不說話的自由。」(2604)
這是胡適對毛澤東治下的中國的基本認識,他的這一看法至死都沒有改變。所以,他一直惦念著1949年後留在大陸的知識份子朋友的安全。1958年12月17日是胡適68歲的生日,恰逢北京大學60週年校慶紀念日,他在北大校友會舉行的聚餐會上發表演說,認為1957年春夏之交北大學生創辦《接力棒》刊物,發起「新五四運動」,正是「北大精神」未曾中斷的標誌,時值毛澤東退居二線,所以他說:「昨天,曾經當過北大旁聽生的毛澤東的下臺,『新五四運動』是其原因之一。」(同上,2775頁)但他想不到的是,毛澤東並沒有下臺,而是繼續牢牢地掌握著「和尚打傘」的權力,其無限的權力和異想天開的政策將繼續給普通百姓帶來無盡的災難。1960年餓死數千萬人的慘劇只僅僅是其中一個例子罷了。
1961年1月21日,胡適看到吳立行的宣言後說:「大陸上人民餓死的約有六千萬人。在梅縣一個村莊裡本有四千人口,已經餓死了一半,只有兩千多人了。在北京,每人每月還可配到八兩油,在鄉村,每月每人只有一兩油。前天邵幼軒把她的祖母(邵飄萍的夫人)的信帶來給我看,說副食都不夠,『我們快要干死了』。一個人一個月只有一兩油,她說的『干死 』,大概是指沒有油吃而說的。中國古代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於我何所有哉』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讓人民自食其力,不要干涉他,他們會得到食物的。像油,農村都是自己做的,他們種的東西自己來榨油,本來不成問題,所以我主張的『無為而治』還是有道理的。到了政府去管制,已經不行了,再到了實行人民公社之後,什幺都沒有了。這是管制的結果,還不如無為而治,讓人民自食其力,決不至於這個地步。」他用紅色的原子筆在吳立行的宣言上劃了好幾處。他指著說: 「大陸上人民真的是餓死了,這些都是真的,真氣死人!」(同上,第十冊,3460頁)在胡適身邊工作了三年的秘書胡頌平,第一次聽他如此沉痛地說出「真氣死人」這句話。但胡適畢竟是胡適,他還是知道這些掙紮在飢餓線上的人並沒有反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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