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北京的時候天氣陰沉,細雨霏霏。這場小雨給北京增添了不少涼意,也給我的心情增添了很多荒涼。我並不願意離開這個國家,雖然我願意把「愛國賊」、「一夜美國人」放進自己的專利檔案之中。多年來,幾乎連我自己都忽略了我對這片土地瘋狂的熱愛,我一直想像著自己像伯蘭特一樣跪在網路墓地或廣場之上,我妄想著以伯蘭特的方式,以恰達耶夫的方式,最後以耶利米的方式為北京祈禱──而今天,我要離開這裡了。這裡沒有任何變化,天空昏暗,大地失序,而我將一個人孤獨地離開。我謝絕了所有的告別,像一個逃兵,我羞愧地離開了。想起1989年夏初我的拒絕離開,誰能理解我此時的羞愧呢?!
在網路上看到一位朋友給我的一首送別詩,詩中有一句:「一雙小兒女在天平另一端將祖國高高挑起」;謝謝這位朋友,他揭露了我內心的全部掙扎和苦痛。祖國和孩子,這是我的十字架,孩子豎立,祖國橫陳,我得背起它來。這十架也是我的祝福。在中國這樣的國家裡,做父親和做人因祖國的緣故出現的感情衝突。這是整個時代的男人悲劇,我們被它捆綁,放在中南海的祭壇上。回首北京是我的羞愧,擁抱孩子更是我的羞愧。我(們)對不起那個國家,我(們)也對不起我(們)的孩子──她們因我們的緣故,因我們對那個國家沒有承擔起大人的責任,因為祖國在任何意義上已經不適合人類居住而背井離鄉。我(們)在這個時代無地自容。唯當求上帝垂顧與憐憫──除此之外,家園何處?
90年代中期以來,我在網路上從事的抵抗事業主要是以江澤民主義為對象的,因此當離開海關的剎那間,我心裏帶著恐懼和得意想說一句:再見了,江澤民!當然,我不過是一個小人物,本不配和主席話別,但我提醒追星世界注意:我們這些小人物一直是江澤民主義得以存在的理由之一。1989年以來,江澤民主義統治了生活。江澤民主義是對天安門事件一種特殊的記憶,而我們的抵抗是另外一種記憶。或者說,江澤民主義是對我們記憶的法西斯式的統治,同時包含著上海小市民和北京公子哥們竊國自肥的興奮和緊張。1999年我在「權力的思想」一文中「污蔑」說:江澤民主義的統治是一種罪犯統治;當中國在江澤民穩定壓倒一切的呼嘯聲中和江一起顫慄的時候,它剝奪了我出國探親的自由,因此,江澤民主義同時具有黑社會的性質。我們的抵抗使「社會主義黑社會」、特別是「社會主義董事會」變本加厲,醜惡不堪。今天,我告別了這種統治。但問題還有另外一面,我也暫時告別了對這種統治的抵抗。「告別江澤民」不是一件完全興高采烈的喜訊。
不過我仍然願意感恩,與孩子的重逢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她們已經徹底成了外國人,幾乎沒有辦法用中文和她們交流。在加拿大上空我也看到這個國家的資源如此豐富,而在和當地政府部門打交道的時候我也嫉妒這裡的政治文明──這裡沒有江主席式的「政府訓斥」(他對香港記者的「訓斥」是國家行政精神的傑出象徵)。神同樣把中國交到我們手裡,但那裡為甚麼治理得如此令人羞愧呢?我們在那裡掠奪和爭戰,把那地搞得向所多瑪一樣罪惡不堪,資源枯竭;然後我們尾隨著罪犯的家人逃離──沒有責任,沒有榮耀。誰能像朋霍翡爾一樣而不是各種改正歸邪的「精英」一樣毅然返回「希特勒身邊」呢?我祈禱神能給我這種榮耀,砰然關閉的海關大門和砰然關閉的監獄大門不是拒絕擔當的理由。我要等待。
我知道,當我自由自在地享受聖勞倫斯河溫暖的陽光的時候,北京的更多不為人知的朋友們卻無法跟江澤民說再見。或者說,他們以一種更加絕決的方式跟江澤民再見了,那一「告別」的場面比我的逃遁更讓人敬愛。我應該提醒自己在沒有警察守門的這個新大陸上放言的奢侈,自由了的人們應該自動把自己的自由捆綁在北京之夜之中,捆綁在那些為自由而失去親人的驚恐之中。沒有這種捆綁,海外的榮耀首先應該是一種沉默。
我將盡量沉默在海外的自由中,一直到我能和江澤民主義捆綁在一起。在這沉默中,我感謝上帝恩賜給我家人的幸福,我並不討厭聖勞倫斯河的陽光,我愛這一切,帶著深刻的憂傷。
2004年8月19日與蒙特利爾家中
附錄:
2000年冬與女兒別離
(一)
少小几多別亦難 最難一別要經年
大兒飛淚約勾手 小女牽衣咒謊言
絕望十秋托鐵翼 平安一夜禱蒼天
朦朧強作輕笑語 四圍寄旅已泫然
(二)
飛斷寒空合暮雲 京華枯骨列高墳
千番默禱猶餘恨 萬種凶殘尚自矜
子散喧街翻斗樂 妻離南海玉堂春
唯喜夜半驚雞犬 翻盡書廂只一人
(三)
南下淒淒非去時 物如人非影依稀
幾多懼悚空吶喊 何處家鄉費猜思
四季仍尋一季節 十年再等幾年期
不堪瑣事了無趣 夢起嬌兒夜夜啼
(四)
今夜安身何處尋 暮冬寒鴉日紛紛
溫馨有夢乘竹馬 醒目無聲撫畫痕
孟母德高疑錦瑟 柏林牆固是浮雲
永歸聖父求珍重 楓葉蔭蔭始叩門
(五)
孩子頻頻送國門 丈夫到此愧煞人
忍聞代表翻楊柳 掩看精英鬥法輪
生態有心說地獄 安全無夜不驚魂
沉舟已然能屈指 懺悔仍需曠野尋
2000年12月28日旅途中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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