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給我一間與另一位中國同事合住的宿舍。我是那麼興奮,將成為一介白皮膚的中國員工,將每天與中國人同吃同住同勞動。
我踏上中國的第一個印象是,中國人對一介洋麵孔能開口講中國話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和寬容。每回我剛一吐出:「你好!謝謝!」這麼兩個詞,中國人就會立即驚喜地誇讚道:「這老外中國話講得這麼流利。」到了寧波後,我對當地人講普通話,對方居然聽懂了,這令我十分歡喜,可悲的是每當人家回答我時,我就一籌莫展了。我懇請他們對我講普通話,但每每人家都說:「我們就是在對你講普通話呀。」看來當務之急我得盡快掌握「寧波普通話」。我這個白皮膚的中國員工在公司內是惹眼人物,若我早晨晚到一會兒或請假沒來上班,人人都會發現老外缺席了。待每次我失蹤後再度露面時,每一位同事遇見我時打招呼的客套話是:「你昨天沒來,是不是不舒服?」或者「你今早怎麼來晚了。」若哪位中國同事不見了,就不會這般引人注目。
中國公司的工作方式、思維方式與西方確有著很大差異。比如,我們公司接了為德國造遠洋貨輪的訂單,一兩個月後德方開始來電話、傳真諮詢工程進展情況。中國人顯然不適應這種不信任地追問,有中國同事對我抱怨說:「不是已簽了合同嗎?幹嗎還要盯著打聽。這就如同你在裁縫店定做褲子,到了交貨日期,你來取便是。交貨期前一天你都不必操心,我們準時交貨不就行了。」但歐洲人對於合作的態度是,供需雙方應不斷保持溝通聯絡,隨時交換進展狀況及商討技術情報,這是件十分必要的工作程序。中方對於歐洲發過來刺探「軍情」的傳真,顯然頗不知所措。這份海外來函的另一個麻煩是,通篇是英文甚至德文,我們公司得先花錢雇翻譯譯成中文,這對於公司是一筆額外的開銷,當初沒有此項翻譯預算嘛。於是最常發生的情況是,歐洲的傳真發過來後由於不知所云,便不知如何回覆,即使已翻譯成中文了,那也需等幾個部門開會討論磋商,還要請示領導批復。故傳真就這麼擱置在一旁不久便失蹤了,回覆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那廂歐洲方面望眼欲穿未見到中方的隻字片語,不善罷甘休地又追過來第二封「雞毛信」。這下公司領導開始意識到事態嚴重,知道必須得禮尚往來了。於是公司擬了份非常中國特色的回函:「貴方的船正在順利地施工之中,一切良好,請放心,我們會如期交貨。」歐洲方面看了此回覆越發地忐忑不安,他們希望瞭解遠洋貨輪每一部分的工程進展情況報告。鑒於始終得不到中方的詳細訊息,於是特派一位德國工程師前來中國造船廠打探虛實。這引起中國同事很是不以為然。他們發牢騷說:「這就好像你在餐館定了菜,廚師躲在後面做,你只需耐心恭候侍者為你端上來就是了。怎麼你這個客人還想闖進廚房裡指手劃腳,監督炒菜過程,這算什麼事。再說廚師的手藝也不能在客人面前暴露呀。」顯然歐洲人很是擔心中方的「菜」是否過於太酸太甜不合口味,急於在未上桌之前探個究竟,以便心中有數。
德國工程師親臨現場督陣後,馬上看出了不滿,他要求中方立即改造船上的一條管道,這下可是捅了馬蜂窩。首先那些幹活的工人兄弟造反了,說我們從來沒這麼造過船,多少代老師傅代代相傳的傳統造船手藝,就這麼一下子被全盤否定?再說剛造好的工程全部報廢,這不是敗家子嗎?洋人放個屁都言聽計從,我們還有沒有中國人的尊嚴。中國工人的「無理取鬧」惹惱了歐洲人,他們下了最後通牒,中方必須按其要求施工。中西雙方為此溝通了數天,領導、工程師親自給工人做思想工作,又加派技術人員監督質量,一條管道的麻煩真是大了去了。職工問我:「為何我們造的好好的,非要返工。你幫忙過去跟那老外說說通融一下,看能不能不返工,重新做太麻煩了。」以前曾聽到過一些西方人抱怨,中國人不尊重他們最初的回答。特別是遇到不同意見時,中方總希望通過反覆「做思想工作」,試圖勸說外方改變初衷。這令西方人困惑不解,中國人為何要一再地「糾纏不休」,中國人為何不能尊重他們第一次的回答。我雖粗通中國人的思維和國情,但感覺實在無法勝任中國同事交付我這個「二鬼子」的重任。我當然清楚我絕不可能做什麼德國工程師的思想工作,我只能去做中國同事的思想工作希望他們開竅。經過幾番棘手的交涉,最後我終於失去耐性地告訴中國人:「若你想讓你造的船離開中國,你就得加上這麼個他媽的、倒霉的管道。沒有為什麼。這是國際遊戲規則。」
西方有一英文的中文常用詞指南,是模仿毛主席紅寶書般開本的紅色袖珍小冊子,名為《管鑰匙的人不在》( The Man With The Key is Not Here )。闡述了在中國大陸聞見率最高的一些詞彙,如「沒有」、「不在」、「不行」、「不太好說」、「不歸我管」、「等一下」、「再說、再說」、「沒問題」、 「沒辦法」、「沒關係」、「好」、「研究、研究」、「馬馬虎虎」、「沒意思」、「有意思」、「不太清楚」、「可以」、「對不起」、「不知道」和「不要客氣」、「隨便」、「麻煩」、「別介意」、「明天再說」、「馬上」,等
詞彙在中國大陸日常生活及工作中的表面詞義,尤其列舉了它們內涵著的豐富社會意義。比如「管鑰匙的人不在」,那意味著他也許吃飯去了;也許意味著他正在午休;也許意味著他出差在外;也許意味著他休病假在家;也許意味著他開會去了;也許意味著他正在與領導攀談;也許意味著差一刻五點他趕去幼兒園接兒子去了;也許意味著他就在辦公室內但拒絕見你。等等。意喻某一職權人物「不在」,蘊藏著諸多中國特色的可能性。總之一件在西方人看來相當簡單的事情,中國人卻會大費周章。
眼下就有一則實例。在西方若你訂購任何貨物,不管是購自國內還是購自從國外,貨物通常會由郵局、速遞公司等運輸部門負責送到你府上。但中國的國情不同,常會有包裹等你親往郵局或什麼辦公室取回家來。比如我們公司訂購的西方設備每每都停放在上海海關,公司接到取貨通知後必須盡快將東西取回來,否則一耽誤就會遭到被罰款的命運。去上海領設備,我實踐了一趟後才驚嘆,這實際上是一項極繁瑣的大工程。西方人驗貨時,通常的做法是按照收據核查所有的集裝箱是否都到齊了,若箱子數目無誤就萬事大吉了。但中國人的程序細則非同小可,首先第一步是將所有的集裝箱一一打開,並要將裡面的設備零件全部搬出來,然後對照著一疊設備名稱明細表逐件核對,不放過每一個細小的零件和備用配件。僅將每一個集裝箱搬出來再裝回去,就可以想像這是多麼龐大的工作量和運動量。有時候我們得反反覆覆這麼折騰一百多個集裝箱,整整忙乎上一星期。不但如此,去上海出差驗收的人員也是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有各個部門的技術人員、財務人員、總工程師、廠領導及秘書。各方面代表都到場的原因是,待貨物驗收完畢後,設備各個部分的資料及零備件將被拆散分離,分別由不同的部門取走保管。如鑰匙歸保管處,一些隨設備附帶的修理工具歸了工具處,說明書歸情報處,如是這般分門別類地分配下去。我真納悶為何不將一套完整的設備資料集中存放保管呢?因我曾親歷過這種物物分離的弊端和不便,一次我們急需設備的性能說明書,得派專人跑一趟情報室,若想從情報室借出資料來,還得經領導批准簽字。然後再如此這番地跑保管處取鑰匙。這中間若哪位保管員臨時不在,大家就只得乾等著,有時也會遭遇資料、鑰匙、維修工具找不到或遺失了的窘境。
我曾建議中方,首先實在沒必要每一個集裝箱都親自「刨棺」,我們只需核對箱子號碼,比如若訂購了一百個集裝箱的貨物,只需點清一百隻箱子都到位了就沒問題了。或許你們願意再謹慎一些,那就可以檢查集裝箱外面貼著的貨物清單一覽表,這樣也能事半功倍地查出是否所有的零件都到齊了。最後我試圖勸說公司領導完全可以信賴發貨的外國公司。但中方的回答是:「這裡是中國,中國的國情與西方不同,我們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式和程序。所有購進的設備,事無鉅細全部要一一過目登記,驗過後由經手人簽字負責,這才算完成任務。」我又說:「好,你們有自己的國情。可這設備是從西方進口來的,你們總可以相信西方人的商業信譽吧。」最可悲的情況是,有時貨物標籤上的名稱與中方手中資料上的名稱有出入,貨品上標的是德文、法文名稱,這樣一來,即使貨物標籤編號無誤,但中國人也絕不敢掉以輕心,於是急忙跑出去找人來譯成英文或中文,大家就得無奈地窩工等候。還有個小插曲,一次眾人為尋找開設備的鑰匙費了大功夫。我告訴中國同事,鑰匙一定在說明書盒子的底部,但無人相信。幾個人四下裡東摸西摸地一番後,我見他們直抓瞎,就走過去再次提醒說:「通常鑰匙與說明書放在一起。」眾人這才將信將疑,待中國人發現鑰匙後詫異道「咦,果真在這裡。為何不放在機器上呢?」。真令我啼笑皆非。就這樣,我們一軍團人破費了可觀的差旅費、酒店費,傷筋動骨地苦戰一星期甚至十天後,全套取貨的戲才終算落幕。
不久在設備安裝調試的慶功宴上,中方領導致辭:「在局領導的親切關懷下,在公司領導的親自指揮下......」來廠裡技術支援的老外工程師,聽著翻譯的解說始終聳肩搖頭,一副莫名其妙又無可奈何的神情。私下老外按奈不住憤憤不平地抱怨說:「你們領導說謊!指揮安裝調試的是我。公司領導僅蜻蜓點水地露過一次面,局領導則根本未露過面。」中方人員解釋這不是說謊,而是規矩。在中國這裡發生的任何事都要和領導掛上鉤。老外工程師吃驚極了:「中國人的規矩是這樣的嗎?」於是他儘可能入鄉隨俗接受了中國規矩。一天,一個工人違反操作規程惹起一則工傷事故。事故分析會上,領導讓老外談談意見。賢夥⒈砹巳縵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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