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真輕啊,一直往上飄。我以為自己變成了一隻鳥,回頭卻沒有看見翅膀。阿爹還在抹眼淚,我衝他叫,他沒有聽見。然後,我看見另一個自己被勒著脖子吊在牆角,離地三尺,像條死狗,四條腿僵直地支著,地上還有一灘尿跡。我噢噢地叫,罵它是個膽小鬼。阿爹平常總是不讓我叫出聲來,他說會招來殺我的人。可這一次,阿爹沒有管我,阿爹沒有抬頭,所以不知道我在他的頭頂上,我暗暗地使勁,想擠幾滴尿出來淋在阿爹頭上,阿爹不會罵我的,有一次我拉了他一褲子的大便,他還對我笑呢。
……今天我怎麼沒尿出來呢?
我不是一條普通的黑狗,我有正當的工作,**自己的勞動換飯吃。我是一條守公共廁所的狗。我的上司就是我的阿爹,阿爹的上司是一個穿金釦子衣服的胖子。
我不是阿爹親生的,我也不知道我是誰生的。反正我能記起的第一個人,就是阿爹。我從哪兒來?阿爹不知道,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阿爹的廁所門口停下來,認真地學習牆上貼著的兩個字,阿爹黑皺皺的笑臉就出現了。
阿爹給我飯吃,在自己的床頭為我鋪了一塊棉墊子做的床,我就住下了。阿爹叫我做「兩毛」,就是我想學會的那兩個字。阿爹用我的名字命名了我們的公共廁所。我像個老闆一樣地自豪。
在阿爹的領導下,我們在工作上配合得天衣無縫,無懈可擊。每一個如廁的人走過來,我就猛搖尾巴表示歡迎光臨。我原先是用叫的,阿爹不許,說是嚇著客人了。我是個順從的下屬。客人要買單的時候,阿爹會叫我的名字:「兩毛!」,我就得站起來作揖,這是阿爹教的,是禮儀。客人走的時候,我還得猛搖尾巴表示歡迎下次光臨。如果客人賴帳,我會攔住他,阿爹假裝叫我的名字,其實是在誇我稱職,客人乖乖地掏錢了,我還是會表示感謝。
阿爹說錢難掙啊,所以我們要省著點花。阿爹沒錢給我買冬衣,把他自己的一件毛背心送給了我,我感動極了,一點也不計較上面有幾個破洞,阿爹的氣味比什麼都溫暖。我們的廁所一點兒也不臭,因為我呀。我是個能幹的小幫手。只要工作場所有了異味,我就會牽著阿爹的褲腿兒提醒他做清潔。阿爹做清潔的時候,我也不閑著,我會將水管、掃帚等工具銜給他。夏天每次做完清潔,阿爹都會和我一起沖澡,真痛快啊!
我工作得盡職盡責,從沒出過錯,可阿爹還是讓我下了兩次崗。每次都是金釦子來威脅阿爹,說不把我趕走,就要下阿爹的崗。阿爹沒辦法,只好把我送到山裡去。阿爹跟我說我原本就是屬於山裡的孩子,只有那裡才有我的自由。可我不要自由,我只要和阿爹在一起。阿爹不聽我的哀求,用紙箱裝著我,送我去山裡。
第一次是洪山,很遠。阿爹放我在半山腰就走了。我從紙箱裡探出頭來,已經看不到阿爹了。可我能聞到阿爹身上的氣味。我追下山,阿爹的氣味越來越淡,鼻子快要追不著,可我知道阿爹的氣味會一直存在我的心裏,我一定能找著我的阿爹。我玩玩走走,只朝著太陽下山的方向。因為我記得太陽每天都是在阿爹的前面下山的,然後天就黑了。阿爹就起身去做我們的晚飯。阿爹說我太瘦了,把肉菜都讓給我吃,他自己只吃菜湯泡飯。買不起肉的時候,阿爹就出去給我撿骨頭回來讓我過癮。其實阿爹自己也很瘦,可阿爹說那是「千金難買老來瘦」。阿爹這麼疼我,我怎麼能不回去陪著阿爹呢?
我越來越急著回家了。我擔心阿爹。下山的太陽總是離著我那麼遠,我撒開腿跑,也追不近。可是我不能停下來,我怕心中阿爹的氣味會變淡。我得趕緊著,不能再顧著看風景了,也不能留連在包子鋪門口等牙祭了,隨便在垃圾堆裡湊合一頓吧,回到家再讓阿爹給我吃頓好的。
終於到家了!我遠遠地看見阿爹坐在我們的廁所門口,比以前更黑更瘦了,肯定是累的,沒我打下手,阿爹怎麼忙得過來呀。我撒著歡兒奔過去,一躍跳上阿爹的瘦腿。阿爹的樣子好傻啊!張大著嘴,口水都快攔不住了!呵呵!我不停地舔著我的阿爹,沒錯,就是這股溫暖的味道!阿爹緊緊地抱著我,抖抖地念叨我美麗的名字。我在阿爹的臉上舔到了咸咸的口水,阿爹吃太多鹽了吧。阿爹我們煮骨頭湯喝呀!
我又上崗了!失而復得的工作不容易啊,我必須更賣力更珍惜。阿爹你歇會兒吧。
好景不長,重新上崗沒多久,金釦子就聞過來了,還板著臉罵阿爹。阿爹的背都給罵駝了!什麼嘛,都是做領導的,阿爹從不這麼訓斥我!這金釦子歸誰管著哪,怎麼就不叫他下崗呢?每次來公廁消費都不買單,淨知道欺負老實的阿爹和我勤奮的兩毛。
阿爹又用紙箱帶我去自由了。我跟阿爹說我不要自由,我擔心你啊,我要陪著你啊。阿爹駝著背,送我去了更遠的山。阿爹你真笨哪。多遠的山我也不怵,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兩毛的廁所才是兩毛的家。兩毛還是會回來家裡啊。
嘴裡這麼逞強,這座山的繞繞比起洪山可複雜多了。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雨,阿爹的氣味都給沖沒了。我在山裡悶著頭轉了好久,連太陽都等不及露出臉來了,還找不著出路。幸虧遇著一隻大肥鼠,我記著職責所在,攆著它跑得我上氣接不上下氣,才發現已經出山了!驚喜!兩毛要回家了!
這次的路途可比上次凶險,沿路好多大凶狗,翻遍垃圾堆也找不著能下口的吃食。吃不飽,還常被大凶狗追咬,打咬架我不行,只有被咬的份兒。只能逃跑,跑不動了也得跑,受了傷了也得跑,一條狗總不能死在外邊吧。傷口化膿了,散發出陣陣惡臭,討厭的蒼蠅圍著我轉,我自己都覺著噁心。可我捨不得脫掉阿爹省給我的毛背心,那上面有阿爹的味道,有家的味道。
在我最落迫的時候,天無絕狗之路,讓我遇上一個好心的姑娘。她帶我回家,為我治傷,還把她家小狗的伙食勻給我吃。說真的,有那麼一會兒,我動心了,真想就留在她家算了。反正回去了也不一定能上崗,阿爹多麼固執,明知我不情願,還逼我自由。
阿爹是在半夜出現的。阿爹在我身邊蹲下來,結滿繭子的雙手撫在我的背上,把我弄醒了,我高興地跳起來:「阿爹,你怎麼來了!」阿爹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撫摸著我,就像以往每一個等待太陽下山的黃昏時分,阿爹和我坐在公共廁所門口,收音機咿咿呀呀地唱著戲詞兒,阿爹瞇著眼睛,撫著我的背,我偎在阿爹的腿旁,守著太陽沉下去,沉下去……
「阿爹!」我醒了。姑娘跑過來「小黑,你怎麼啦?作夢了?」,我朦朦地望著姑娘,阿爹呢?「小黑!小黑!」我不叫小黑!我是兩毛!我是阿爹的兩毛!我翻身起來向門外奔去。「小黑!回來!」姑娘在後面追跑著。
我是兩毛!我是兩毛!我只能是兩毛,只能是與我窮苦善良的阿爹相依為命的兩毛啊!
迎著夜風,我跑啊,跑啊,跑啊。咸咸的水從我的眼睛流進我呼吸急促的嘴裡,我又嘗到了阿爹的味道!原來在我的身體裡,在我的血肉中瀰漫著的,全部都是阿爹的味道啊。
我目不斜視,心無旁鶩,我知道和上次一樣,只要我心裏念著阿爹的好,就一定能回家,回到阿爹身邊。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遠,我常常幻想著也許跑完了這條街我就可以看到我的阿爹了。可是我跑完了一條街又一條街,有時跑到街的盡頭,沒有路了,我的夢想還是沒有實現。我咬緊牙,轉身跑向另一條街,下一條街,再下一條街道。
當我終於將真實的溫暖的阿爹緊緊地貼在胸口的時候,阿爹和我一起,流下了滾滾的熱淚。阿爹的淚水裡也有著兩毛我的味道,原來兩毛也在阿爹的血肉裡啊。阿爹說:「兩毛啊,我知道你還會回來的,我一直在等你啊。阿爹再也不趕你走了,再也不了!」
我和我的老阿爹,重新開始了我們幸福的守廁所生活。我們一起守著太陽下山,再一起迎接它升起來。每一天都重複著昨天的幸福。阿爹跟我說我是天上的領導派下來和他作伴的親人,有了我兩毛,他再也不寂寞了。我什麼也不說,我是下屬,阿爹說什麼都是對的。
我最後一次見到金釦子是在昨天。昨天我犯了一個大錯誤。昨天中午,好好的阿爹突然叫我藏到廁所後面去,我扭扭捏捏地不肯,阿爹還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我就去了。不能惹阿爹生氣,阿爹老了。可是,當我躲在牆後面看到金釦子又不買單的時候,我忍不住衝了出來,呲牙咧嘴地攔住他。金釦子嚇得退了一大步,阿爹趕緊扒拉著我的腦袋把我往身後推。我犟起來勁兒還是蠻大的,我想扑上金釦子,阿爹止不住我。阿爹下力氣地打我,我不相信地看著阿爹。阿爹順勢把我關到屋裡。然後我聽見金釦子討厭的聲音響起來「你個老傢伙,叫你殺了那條野狗,你怎麼還藏著養?!這回我非下惡法子不可!明天我就帶人來打狗!」我沒有聽到阿爹的聲音。金釦子走了很久,我都沒有聽到阿爹的聲音。間或聽見有客人來,阿爹也沒有叫我的名字。我不安地扒著門弄出響動,阿爹也沒有開門放我出去。我就知道我犯了大錯誤了。
可是,晚上阿爹買了很多肉和骨頭回來,煮了一大鍋,阿爹自己不吃,只看著我吃。我心裏當然想吃得不得了,可我知道今天犯錯誤了,哪還能饞嘴呢?阿爹把我的碗推到我面前,阿爹說「可著勁兒吃吧,多吃一點兒啊。」我還想謙虛一下,可肉骨頭的香味兒實在太誘人啦。阿爹,等我吃完了您再打我吧。
阿爹很早就關了廁所的燈。陪著我靠在床頭。阿爹說「兩毛啊,下輩子你還來和我作伴吧。下輩子我不守廁所了,我們回鄉里種田吧。」我不,阿爹,守廁所多好啊,守著咱們自己的廁所多好啊,田能起名兒叫兩毛嗎?阿爹啊,咱們爺兒倆就這麼一輩子接一輩子地守著這個叫兩毛的公共廁所吧。
天濛濛亮,阿爹就起來了。不知忙活什麼。後來又叫醒我,我還睡得正香呢。
我打著大呵欠半閉著眼睛跟著阿爹走到牆邊。阿爹突然拿出一根繩子圈套住我的脖子。我驚得睜大眼睛,阿爹!為什麼要捆我?阿爹的眼睛沒有睜開,阿爹說「與其他們動手,還不如我自己來。兩毛,你先去等著我!」叫我先去哪兒?又去山裡嗎?唉,我的笨阿爹呀……
阿爹把繩套掛在牆上的鐵鉤上,我的四條腿離開了地面,我突然喘不上氣兒了,阿爹阿爹。我尿了。
我飄在阿爹頭頂的空中,我叫他,他還是沒有抬頭,他慢慢地蹲下來,抱著頭,又歪倒在地上,阿爹把拳頭塞進嘴裡,發出沉悶的低嚎「我沒做過這種事啊,沒做過啊!」。我的阿爹,你怎麼不答應我呀。原來不用呼吸的感覺真好啊,像鳥兒一樣地飛,阿爹,這就是你要給我的自由嗎?
一陣風兒吹過來,我隨著風兒越飄越高,我的阿爹越變越小。
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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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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