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解放後多次回憶起長征中他險些為中國革命闖下的大禍:1935年9月,紅軍走出草地到了臘子口。有一天父親為中央機關帶路,用半天時間翻山越嶺,突然發現前面一條爛泥淺灘不能過人。父親急得滿臉通紅,六神無主。而毛澤東連一句責備父親的話都沒有,拍了拍父親的肩膀向後做了個手勢,扭頭就走。父親為這件事後怕了一輩子。他說當時若碰上敵情,前無出路,後有追兵,中國革命的歷史將被改寫。但主席第二天對父親說:「昨天那程子路,小事一樁。我這個人一爬山就來精神。」我曾對父親說:「主席如果在晚年也能這麼寬宏地對待同志,不搞『文化大革命』……」父親生氣地說:「你們懂中國的歷史嗎?」他根本不容我同他討論。
父親轉戰南北,直到30多歲還沒有結婚。羅榮桓政委很關心父親的婚事。母親當時才17歲,她是從山東日照參加革命的,外祖父也是老黨員,當時任中共日照縣委第一書記。父親對她產生了好感。一位幹事便主動牽線搭橋,把母親的心說動了。羅政委與母親談話後也很滿意,從撮和到戀愛再到結婚,父母一共見了兩次面,真是閃電戰的速度。
戰爭年代,父母的感情非常好。解放後,父親成了第一任南京警備區司令。父親是個工作狂,我們六兄妹生活、上學的重擔就全落在母親身上。
「文革」中的某一天,母親突然被抓走。這源於工程兵的一場權力鬥爭。一位領導人一直覬覦著父親的位子,當時如日中天的林彪與父親關係不好,父親又不是第四野戰軍的人,如果陳士矩家再有個反對毛主席司令部的人,離倒臺也就更近了。
一場陰謀在暗中周密地策劃開了。母親是個直筒子脾氣。有人系統地蒐集了母親講過的話:「江青是上海灘的三流演員」、「毛主席同江青結婚前黨內有很多不同意見」。她講過江青在延安怎麼追毛主席,講江青神經不大正常。材料遞到江青手裡,她親自下令讓公安部長謝富治逮捕母親。
這一下的確讓父親陷入更為尷尬的境地。此時,他應該瞭解母親,至少在心裏應該同情母親,但出於對毛主席發自內心的崇拜,使他對母親說的話很生氣。其實,憑主席對他有著較好的印象(他在「文革」中始終未被打倒過),他至少可以作些努力。
但他沒有,同時迫於壓力,他要求和母親離婚,由於當時公檢法也亂哄哄,手續始終沒辦。
母親在獄中度過了數年,受盡了殘酷的迫害,不僅身體壞了,神經也受到很大刺激。母親出獄後「反革命」的帽子也沒有摘。而幾年前母親在獄中時,一位年輕美貌的女軍人闖入了父親的生活中。母親很生氣,這更加劇了他們感情的裂痕。母親曾向有關部門寫信揭發父親,而且不止一個部門。這使他們的關係雪上加霜。
父親至死仍認為只有毛主席的學說才是最正統的革命學說,為了維護毛主席的學說,他可以大義滅親。1966年,我們一群幹部子弟衝擊公安部。我貼出「炮轟中央文革」、「火燒謝富治」等標語。因為這一舉動,我被民警抓住。經過審問,知道我父親是仍然在台上的上將,便把我送到工程兵保衛處,暗示他們可以放了我。一心忠於毛主席的父親得知後認為,必須對我進一步審查,把我送到公安部。我又被關了四十多天,多次受到審問,只是沒挨打。毛主席知道此事後,表揚了父親,還寫下了「大義滅親,立場很好」的批示。這是父親感到驕傲的事。
父親與任何首長沒有較深的關係,他就崇拜毛澤東。毛澤東對,他就跟著對;毛澤東錯,他就跟著錯。搞「文化大革命」,毛主席要批判的人,他都批判。為此他無可避免地犯了政治錯誤。「文革」後,他的「仕途」也就此止步了。
父親與母親在上世紀80年代初,曾嘗試破鏡重圓的可能,但母親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便發泄和絮叨一下,父親又絕不遷就。短暫的重聚終於導致了徹底離異。不久,一位在部隊搞文藝工作的女性認識了父親,並很快結了婚。父親結婚不久就搬出去了,他與子女聯繫也很少了。
父親86歲時已預感到將是最後一個生日了。為發揚長征精神,他讓工作人員送來一壇清水,算是過了個生日。母親「解放」 後在工程兵司令部直政處當幹事。在父親手下,她遲遲得不到應有的晉升,直至今天,1938年參加革命的母親還僅僅是團級。我的二哥多年前因所在部隊的錯誤處理,把軍籍丟了。按政策應恢復軍籍,父親完全可以做到,他卻不聞不問。年過五十的哥哥今年得了嚴重的心臟病,沒有醫療勞保的他需交10萬元才能做手術。一貧如洗的哥哥靠母親、兄妹們的籌措才上了手術臺。
父親上世紀90年代以後身體一直不好。他的正值中年的妻子對他照顧得很週到,一直到彌留之際。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問父親:「你一輩子最愛的是誰?」她希望她的勞動與代價能得到父親的認可,但父親喘息著,用微弱的聲音說:「毛澤東。」
這就是我們的父親,一個將軍,一個農民。
摘自《讀報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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