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聰:父親教我先做人
「親愛的孩子,你走後第二天,就想寫信,怕你煩,也就罷了。可是沒有一天不想著你,每天清晨六七時就醒了,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也說不出為了什麼。真的,你那次在家一個半月,是我們一生最愉快的時期,這幸福不知應當向誰感謝。我高興的是我多了一個朋友,兒子變了朋友,世界上有什麼事可以和這種幸福相比的?儘管將來你我之間離多聚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溫暖的、不孤獨的。我從你身上得到的教訓恐怕不比你從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來,你不知使我對人生多生了幾許深刻的體驗,我從與你相處的過程中學到了忍耐,學到了說話的技巧,學到了把感情升華……」--摘自《傅雷家書》
爸爸這封信裡說的事我還記得。那還是我在波蘭留學的時候,第一次回國,大概是1956年吧!我在家裡覺睡得很少,跟家裡人有說不完的話,特別是跟我爸爸,簡直是促膝長談呵!整晚談的是各種各樣的題材,音樂上的,哲學上的,真是談不完!我在13歲到17歲之間有3年多的浪子生涯,一個人呆在昆明,念雲南大學時我才15歲。當時我當然沒念什麼書,整天在搞什麼學生運動啊、打橋牌啊、談戀愛啊……可以說我17歲回到上海的時候比一般17歲的孩子要早熟,那時我才真的下決心要學音樂。那時我和父親之間已經像朋友一樣了!後來出國幾年,自信心也多一些,1956年回上海,跟爸爸聊天的時候,他那種特別的感覺就是父親和兒子真的變成朋友了!他對我說的很多話都會使我肅然起敬,我講的音樂上的道理他覺得已經到了一個水平。對他來說,這不是父親和兒子的問題,而是學問的問題,在學問面前他是絕對謙虛的。離開上海時父親的臨別贈言其實我從小就聽他說過:「做人,才做藝術家,才做音樂家,才做鋼琴家。」其實對我來說,怎樣做人是一個很天然的事情。我從小已經有了一個很明確的信念--活下來是為了什麼?我追求的又是什麼?父親說先要做人然後才能做藝術家。藝術家的意思是要「通」,哲學、宗教、繪畫、文學……一切都要通,而且這「做人」裡頭也包括了做人的基本的精神價值。這個面很廣,不一定是要在琴上練的,而是要思考。我的這種思考無時無刻不在進行。憑良心說,《家書》我很少看。為什麼?我不忍卒讀啊!一翻家書,我就淚如雨下,就整天不能自持,就整天若有所思,很難再工作下去。可是事實上《家書》裡說的話都已經刻在我心裏很深很深。特別是父親的遺書,我現在一想起它,眼淚就忍不住了!那裡邊真是一個大寫的「人」字!父親那麼樸素,很簡單,很平凡,可他有真正的人的尊嚴。
摘自《傅聰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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