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自榮:他在燈火闌珊處
大約在一週前,一場名為《嚮往崇高》的朗誦會在上海商城劇院舉辦,一開場,這臺演出的策劃人、著名配音演員童自榮便黯然告訴觀眾:「說起來,今天多多少少有些和諸位告別的意思。」那樣充滿著英雄遲暮傷感的開場白,不禁令很多迷戀「佐羅」俊逸華美聲音的觀眾們心中一沉:久別重逢,卻是為了道別?的確,我們曾經是那麼熟悉那個富有特點的聲音,熟到只要聽幾個字就能分辨出來他是誰的地步,然而近幾年那個特別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了,以至於有謠言傳出,說聲音的主人已經不在了。這些多少都是這台名為《嚮往崇高》的朗誦會出現的動因之一。童自榮說,我要對大家有個交代。或許他也希望能將自己不能為角色配音的苦悶在朗誦的舞台上找到一個小小的突破口吧。不過,就是這樣一臺朗誦會,也讓書獃子氣的童自榮整整奔波了兩年才得到贊助。也難怪他說是告別,到明年1月,這個聲音一如當初華麗的「老佐羅」就到退休年齡了,而能讓他事業走出低谷的曙光卻絲毫沒閃現。
幾個月前,我偶然在一個電視節目中看見童自榮的鏡頭,那樣落寞的神情和他清苦的生活讓我相當吃驚,他或許有他性格上的清高、內向,甚至是某種固執和不合時宜,但曾經那麼輝煌、有著那樣意氣飛揚聲音的童自榮如今何至如此?儘管配音藝術的沒落是不爭的事實,但配音大腕們如今仍然風光的大有人在。我很想知其所以然,於是我撥通了童自榮上海家裡的電話。
■暗夜裡飄來「佐羅」熟悉的聲音
童自榮的家住在上海一個老弄堂裡,不熟悉的人在夜裡還真不好找。當我邊問邊在黑乎乎的弄堂裡尋找時,暗夜裡突然飄來「佐羅」熟悉的聲音:「是……小劉嗎?」剎那間我彷彿走進了上個世紀80年代的外國電影,前面應該有個身穿斗篷手拿佩劍的外國騎士---但那是一個淺色衣著的瘦高影子,拿著把扇子,顯然等候一陣了。
錯覺轉瞬即逝,眼前之人立刻能隔開銀幕和現實,他引我走向他家的樓梯,不是浪漫的外國影片中的瀟灑俠客或英俊王子,他只是生活中的童自榮---人到老年卻依然挺拔矯健,態度並不特別熱情,卻剛剛好讓人感到溫暖,就像他在樓下等我,不是為了逢迎,而是真怕我找不著。
坐定後,他問我:「你是要採訪我什麼呢?」我不免要說許久沒見他的消息,觀眾十分掛念之類的話,他說覺得很奇怪,雖然很久沒有配什麼主角的戲,但在今年找他作採訪的人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多:「成了我的採訪年了。」為此一開始在電話中他想婉拒我的採訪,他說,都說一樣的事也沒意思。但他因為謙和的好脾氣以及我所說的觀眾對他的關注,卻最終沒有拒絕我。看到他那樣儒雅、淡定又和氣的樣子,我開始懷疑他並不像我想像中那般落寞。
他坐在窗前的一把籐椅裡,玩著手中那把折扇,目光似乎習慣於低垂,說:「現在配音事業那麼不景氣,觀眾還牽掛著我,我還是很滿足。我應當知足了,一生很幸福了。一個人能從事一項他最感興趣的工作,又能給大家帶來快樂,當你身處逆境的時候,還有人牽掛你、同情你、期待你,這樣的幸福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當演員的有多少人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否則我現在得很不平衡。」話雖如此,弦外之音卻明顯聽出他的不得志。
我不由得要問他那個「逆境」是什麼,他說:「以前很多片子的主角找我(配音),但現在已經有三四年的時間沒有片子了,我個人也不好意思去問,廠方也沒有主動向我說明原因。這種現象是不正常的,我也不會那麼窩囊,時機成熟的時候也會說的。」話止於此,他並不多談,他不想靠媒體來逞一時之快。
在他們廠,收入是和工作量掛鉤的,如果沒有接片子,便不會有獎金。從2000年之後,童自榮便沒有被安排配音了,導演說不合適,人家不愛聽他的聲音。
這是多麼大的反差,當初那個聲音曾經迷倒了那麼多人,如今說來都有些不可想像:一個人僅憑聲音就成為無數人心目中的偶像,輝煌時期不知有多少追星的信寄到上海電影譯制廠。我曾聽說一個女孩迷他的聲音,在筆記本裡稱他為「卿」。但現在他卻被告知,人家不愛聽他的聲音了。怎能不讓人困惑。
我告訴他,一位他的聽眾說,以前聽他在80年代配的很多小生,像是《佐羅》、《黑鬱金香》、《鐵麵人》什麼的,覺得他的聲音意氣飛揚,特別棒,但後來發現他開始配很多不是第一小生的角色,聲音明顯就空了,不自信了,肯定是有什麼不好的際遇了。他略沉吟之後說:「也許是他們比較敏感,但我始終是很努力的,不管什麼角色,還是盡我最大的努力配好。也可能有些角色本身比較空洞,有光彩的角色從影片本身到演員的演技都是很出色的,如果是角色本身不好,那我再努力也不精彩。」一談及配音,他便會很認真仔細地把話題說開,但是,苦惱的是,他現在沒有角色好配,如何說精彩!
■我等了12年才實現的夢想,捨不得啊
我沒有忍心告訴他,他趕上了80年代譯製片輝煌的年代,他華美的聲音滿足了人們壓抑已久的對高貴、浪漫、傳奇、理想的想像,他的聲音就像阿蘭.德龍英俊的面容一樣成為迷人的經典,但是他的經典同樣遭遇了喜歡嘲弄、顛覆經典的90年代,人們開始喜歡更多樣的面孔和更多樣的聲音,對他那個個性特徵極強的聲音的微詞也多起來,有人甚至認為這樣個性化的聲音對影片原有的角色和內容是干擾。未必真是有那麼多人討厭他的聲音,但這是童自榮的尷尬,同時也輕易成為「讓他靠邊站」的方便理由。
我只是告訴他,聽多了他的聲音,年輕的觀眾們可能會希望多一些的選擇。他依然玩著手裡的折扇,卻搖著頭說:「從前我們年輕人哪會聽膩呢,我們巴不得每部片子都聽到邱岳峰的聲音,現在的人倒不一定。」他若有所思地說:「作為我們來說,還是要在『人各有貌』上下功夫。你看邱岳峰就是,第一句你一聽肯定是邱岳峰,但是第二、第三句台詞你就忘了他是邱岳峰,就完全融入角色中去了,他在刻畫角色上各有不同。」一說起邱岳峰,他的聲音便亮了起來。邱岳峰是他的偶像,正是邱岳峰、畢克這樣他認為是大師的人,讓他從少年時代就不能自拔地愛上了配音藝術。
童自榮對配音的痴迷是著名的,從上中學愛看外國文學作品和外國電影、迷邱岳峰開始,便不顧社會、家庭的壓力立志做配音演員,到後來考上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做演員的天分和為配音做準備。他並不想到臺前當演員,稱自己性格內向,不愛在公眾面前亮相,只對自己的音色有信心。大學畢業後不願留校當老師,堅持要到上海電影譯制廠當配音演員,終於在他畢業5年之後如願以償。而再經過5年的磨合和努力之後,他才開始配男主角,隨後終因《佐羅》一舉成名。在80年代,他因騎車時琢磨美國電視劇《加里森敢死隊》裡「頭兒」的台詞太投入,一頭撞上大卡車的故事曾流傳很廣。
他總是說,我花了12年的時間才實現了到上譯廠做配音演員的夢想。有人勸他,既然那樣的不如意,不如離開廠裡算了,他說,我等了12年才實現的夢想,捨不得啊。這樣不顧一切守著自己理想的人,百分之百的理想主義者。
他承認自己太理想主義,比如他真心實意地崇拜魯迅和焦裕祿、孔繁森這樣的人民公僕,他不是黨員,但他認為像這樣犧牲自己為人民謀福利的黨員多好。他為《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所激動,至今如此。他說,中國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電視劇,他很想為保爾配音,但人家沒找他,現在又聽說國內在拍《牛虻》,他說:「我很希望他們找我配,我有激情,一定會配得好。」為他心中的牛虻配音,是他最大的願望,他相信,他心中的那種革命理想主義的激情,現在的年輕演員感受不到。不知道有關製作方能否聽得到內向的童自榮發自內心的呼聲呢?
■人家都說他簡直像外星來的
童自榮承認,他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但他說:「我能有這樣一份純真的心對搞藝術很好,搞藝術是需要天真的,圓滑世故的人,做演員做不好。」他說自己性格內向,想得多說得少,常常覺得很孤獨。他的夫人楊倩華說,人家都說他簡直像外星來的,像生活在真空裡一樣,常常會很書獃子氣地說:社會上怎麼會有這種事?
他還崇拜包公、武松這樣為百姓伸張正義的人,因此在生活中他也很有俠義精神,常常會很衝動,不顧一切地站起來講話,這個性格成全了他配《佐羅》的成功。當初導演也是看中他這個性格和行俠仗義的佐羅相符,選定他來配音。他說佐羅的俠義激發了他創作角色強烈的慾望和激情,於是角色塑造成功。
但與他這種衝動的俠義性格矛盾的是他「不爭」的性格。他的夫人楊倩華說他不愛出風頭,當初阿蘭.德龍到上海,歡迎宴會上把童自榮安排在主桌和阿蘭.德龍坐在一起,有些老同志不高興了,說童自榮讓開到後面去,他無所謂地走開了,結果後來阿蘭.德龍到處找「佐羅」,把他找了回來。在他最紅的時候,大學裡請他去做講座,說開車來接,他說不要,自己騎車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他覺得車子停在門口來接會是讓他很不自在的一件事。有人要幫他寫自傳,他不肯,說自己就只是一個配音演員,不是什麼大藝術家。他走紅了,卻不張揚,和鄰居們關係都很好,和廠裡的司機、小木匠關係都很好,很多人都說他是個好人。
他不張揚的性格影響到孩子,他走紅的時候正是孩子上中學時,孩子回來說:「爸爸最好不要出名,因為很多人看我,很難為情。」
楊倩華說,他把很多東西看得很淡,不追求,人家好他為人家高興。
或許,「不爭」、「不求」是一種高尚的人生境界,是一種君子的美德,在和童自榮短短兩個小時的交談中,我不敢說就瞭解了他的性格,但確實能感到他謙謙君子的風度和善良的品德,那是良好的教養使然。然而,聯想起他多年來事業上的不合理際遇,甚至是對一些不公正待遇他所保持的沉默,他這樣的性格會不會讓人覺得軟弱可欺?這與他行俠仗義、好打抱不平的一面是多麼的矛盾!然而,對我不瞭解的事情我不能妄自揣測,童自榮談及配音可以滔滔不絕,但關於私人或他人的問題,他決不多談,就連我問起他成長的家庭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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