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瀋陽市中心的豪宅、五星級酒店和高樓大廈相比,鐵西簡直像一座地獄,當地政府對如何改造鐵西束手無策,也不管鐵西人的死活。難怪,鐵西人滿肚子怨氣。
工人村內一名四十來歲下崗工人憤憤不平地說:「像我們這樣年輕就下崗的,不管你多不滿,都不能站馬路(抗議),一站公安就抓你,一抓就關上四天、五天,只有老職工才不怕他們。說是幹部,其實都是演員,說一套做一套,要是東北有槍買,我們早就反了!」
另一個原在一家有萬多人的重型機械廠工作的的士司機說:「像我這樣,一天開出租(的士)開十二個小時,要能留下二、三十塊就很不錯了。」他在廠工作了二十九年,下崗的時候廠方賠他兩萬多元,從此大家再沒關係,工廠再也不管他的生老病死。
欲與江澤民對話
他說:「太黑了,人家流氓還講點義氣,這些幹部實在太壞了……。要能讓我跟江澤民他們對上一回話,說出我們老百姓的心聲,立即槍斃了我都願意。太憋氣了!」說到激動處,這位昂藏七尺的東北漢子眼睛都濕了。
鐵西的上空再沒有工廠冒出的濃濃黑煙,卻籠罩下崗工人的憤怨難平之氣。
沒錢醫病 更沒錢死
病和死是鐵西下崗工人的「頭號敵人」,肚子半餓還可以勉強過日子,但生病了就只有等死,因為再沒有醫療福利,看病動輒要花近百元,這可是擺地攤大半個月收入!更可悲的是,殮葬費是天文數字,他們連死也不能。
現年六十九歲、在氣體壓縮機廠工作了三十七年的退休工人張世誠,一家八口,他和老伴已退休,六個子女全部下崗,工廠還拖欠他的工資。前幾天老伴患氣管炎,病得厲害,去了三次醫院,花去二百多元,都不能報銷,結果病還沒好就再也不敢醫了。
「現在要去看病,根本看不起,有病沒辦法,只能挺。」他攤開雙手無奈地說:「咱實在看不起了。現在廠黃了(倒閉),沒人管,你找誰呢?上面不是說不知道,就是裝不知道。」說到激動處,從髒兮兮的外套口袋掏出兩張醫院收據,一張六十六元,一張八十一元五角。工廠還沒倒閉之前,他們的衣食住行全由工廠照顧,醫療費都可報銷,跟現在相比有天淵之別。
電召急救車收費170元
四十來歲、前年才下崗的王先生更氣憤地說:「現在打120(急救電話),急救車一來就是一百七十元,沒錢不拉你,連擔架也要自己抬。車也算了,但是醫院,醫生開的藥方都用密碼,讓你看不懂,一定要到藥房買藥,一百多塊買下來,才發現外面只賣十多塊。反正現在是:得病就死,不死不要病。」
現年六十九歲、工作了三十八年的老職工李老伯也無奈地說:「我們現在活也活不起,連死也死不起,(殮葬費)太貴,要一萬多。毛主席的時候,骨灰盒五、六塊錢一個,現在要五百多。」
吃干蘿蔔咸菜過節
「咱家沒年沒節,早上起來、中午、晚上都是吃這個,就倒點辣椒油拌飯。還想吃魚吃肉?有錢嘛?咱家就是這樣!」下崗女工韓愛華邊說邊指飯桌(實為多用途桌子)上那碗已變干的蘿蔔辣咸菜,還有那碟不知蘸了多少天的辣醬油。記者突然感到一陣酸楚,心十分難過,就這樣過小年(立春)嗎?!
四十七歲的韓愛華,九六年從瀋陽機齒輪廠下崗,現在替人擦鞋,丈夫更早在九四年已從運輸公司下崗,現替人配鎖匙,二十二歲兒子還在唸書。這樣的三口之家在鐵西非常普遍,每天只有十元八塊收入,生活特苦。
農曆十二月二十三日本是東北人十分重要的立春過小年大日子。那天傍晚,朔風怒吼,韓愛華坐在擦鞋箱上,帽子、口罩、手套都戴得嚴嚴實實。這樣的擦鞋下崗女工,在鐵西比比皆是。她說,天亮出來,天黑才走,夏天早上四點就開始,一直呆到晚上九點,一天能賺多少?倒楣的話只有兩塊錢。
一家三口窮得沒飯吃
及後,韓愛華帶記者回她工人村內的家。步上五層幽暗樓梯後,打開木門,屋內立即傳來一陣異味,十一平方公尺的小房家徒四壁,只有兩張、一張飯桌、一個撿回來的壞雪櫃和一部電視機,再沒像樣的傢俱了,連椅子也沒有。她一再請記者坐到上,因為這是她家最「舒適」的地方。
韓愛華說:「當年老頭(丈夫)每月賺三十五塊六,我賺三十八塊六,過年每人還有兩套新衣服,原來的日子好過。(現在)還說甚幺最低生活費,甚幺每個月兩百塊,我們一分錢也沒有!過年了,還是一分錢不給。原來的社會哪有這樣,現在連飯都吃不上!」她幽幽地說:「我死的心都有,實在太迫人了,要不是為了孩子……」說說,眼淚已奪眶而出,哽咽不能言語了。
瀋陽鐵西下崗之城滿愁容
大陸傳媒近日不斷報導年貨市場如何熱鬧、出遊人數如何創新高,但記者春節前到東北遼寧省瀋陽市,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欷歔不已的景象。曾經譽滿全國、令瀋陽人驕傲了半輩子的鐵西區,原是全國最大的工業區,現在區內工廠十室九空,如同一座空城,下崗比例更是全國之最,七、八成人沒工作,滿街都是擦鞋、擺地攤的工人,被戲稱為「下崗之城」。他們說,吃不飽,有病也只能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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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風沙很大,十幾個退休老人在鐵西工人村的勞動公園內圍站發牢騷,罵貪官、罵政府的髒話此起彼落。記者一句「鐵西過去是啥樣的」,大家就來勁了,管不了風沙,手舞足蹈的比劃,好像真回到那個屬於他們的時代,臉上重現久違的笑容。現在太苦,以前太美了!
50年代全國最大工業區
「那時候,來瀋陽的列車駛到二十五公里外的蘇家城,服務員準會提早宣布『全國重工業基地瀋陽就到了!』當時三千人算是小廠,過萬職工的才算大廠,冶煉廠的煙囪,一百一十米,是全國最高的煙囪。」老人還沒說完,另一個搶說:「那時候,工廠全冒煙,大家騎單車上班,一天樂呵呵。」
方圓三十九平方公里(半個香港島面積)的鐵西,坐落在瀋陽西南部,建有逾千家國營工廠。五十年代初,鐵西是全國最大工業區,集中了全國最先進設備、最好人才,生產了全國第一架噴氣式飛機、第一部自動機等,天安門城樓上巨大的國徽也是鐵西人的傑作,鐵西曾被稱為「共和國長子」。
「國家把錢都給了上海」
鐵西工人村更是五十年代全中國最現代化的住宅區,兩三層的蘇式樓房,所謂「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就是這。「那時候我們瀋陽就和上海媲美,就像是國家的左膀右臂一樣。上海上繳國家三千多億,我們瀋陽也有好幾千億,國家現在把錢都給了上海、給了南方,老二老三都發達了,沒人理老大。原來打天下靠我們這幫工人,改革來改革去,到頭來,工人啥都沒有。」
鐵西的輝煌確是一去不返,現在的鐵西已成了「毒瘤」,偌大的工業區成了一座空城,僅兩、三家工廠的煙囪還在冒煙,其他的都關門、荒廢了。原來最多大型工廠的北二路,現被戲謔為「虧損一條街」。除幾個守,一座座廠房空無一人,不但建築殘破不堪,巨大的吊臂、鍋爐生了,連圍牆也倒了不少,馬路更是坑坑窪窪,一字蔽之:「破」。
75萬人口超過50萬下崗
鐵西的衰落始於九十年代,也就是大力推行國企改革後,國家不再補貼,虧損的企業只有倒閉或被兼併(全國起碼有一半國企處於虧損)。鐵西的國營工廠自此就像染了瘟疫般,倒了一家又一家。目前全國有六百八十多萬工人下崗,鐵西幾佔十分一,七十六萬人口中有幾十萬(官方數字二十萬,下崗工人說五十多萬)下崗,只靠擺地攤、做散工「吊命」。
原來萬人空巷的廠區,白天也是冷冷清清,在斑駁剝落的字體上,還依稀可辨認出瀋拖(瀋陽拖拉機廠)一廠俱樂部、瀋冶(瀋陽冶煉廠)文化宮。
與之成強烈對比的是,住宅區的工人村卻總是熙熙攘攘,馬路邊擺滿地攤,滿街都是叫賣聲,碰口碰面的全是下崗工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
下崗的蘇先生聽到「一塊一斤香蕉」叫賣聲,回頭對記者說:「一塊錢一斤,便宜,但老百姓也買不起,沒錢。我們鐵西下崗工人真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啊!以前談到瀋陽,大家就感自豪,現在一提瀋陽就頭疼。」
後記:樸實善良 貧窮不屈
走在鐵西的馬路上,確實感到那份日暮途窮的悲涼。這人人都曾有過美好的生活、驕傲的過去,但今天,不少人家破人亡(我們聽過一個故事,妻子跟人跑了,丈夫在飯加上老鼠藥與兩個小女兒同赴黃泉),貧病交加,吃不果腹。天堂和地獄原來離得那麼近。
雖然聽到很多淒慘故事,但也真切感受到東北人正直善良、雖貧不賤的情懷,心頭也有暖呼呼的時候。五十多歲的趙阿姨在街上叫賣廁紙:「廠家直銷手紙,三毛錢一卷!」我們掏出一塊錢,拿走一卷,說不用找錢了,但她死活將另兩卷塞過來說:「你們賺錢也不容易啊!」這樣你推我讓,最後還是將那兩卷廁紙硬塞給我們。
從瀋陽漂染廠下崗的宋先生陪我們走訪了一個上午,下午兩點多,記者欲請他吃飯,他多番推辭,只許請他喝一瓶兩元的雪花牌啤酒。他說,自己沒機會到香港,記者遠道而來就是朋友,還盛意拳拳邀請記者到他家作客。
或許,正由於憨厚樸實,東北人才能承受這麼沈重的艱困吧。
(蘋果日報兩岸專題組 2/18/2002 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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