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未下,她便忙碌起來,早早為兒子做好晚飯。她在那碗熱氣騰騰油香四溢的麵條裡放了烈性農藥……
她的獨生子患有嚴重的精神病,是個十足的傻子。20幾年前,她的丈夫去世,其未過門的兒媳提出撤婚,她的獨生子備受刺激,便瘋了,每每病發便大打出手,不可遏制。她還有一個女兒,嫁在鄰村,每月拿出40元錢來,買些藥物,基本能控制她兒子的病情。近期,女兒家中拮据,無力拿出那40元錢,於是每逢傻兒子病發,老太太沒了主張……
她的傻兒子似乎餓極,大吞那碗麵,未吃到一半,毒性便開始發作。他口吐白沫,問:
「娘,你是要毒死我嗎?」
老太太淚流滿面,終於還是不舍,說:「那你就把那半碗麵倒掉吧,別再吃了!」
她的傻兒子這才倖免一死……
這是記者在河南採訪時偶爾聽到的一段真實故事。故事發生在河南省東北隅臺前縣一個叫做景田村的地方。這裡緊鄰黃河,是典型的鹽鹼之地,農民生活貧苦。我們姑且勿論老太太的行為是否構成刑事犯罪,但它賦予我們以這樣的思考:在人類已經進入科學昌明的21世紀的今天,在我們廣袤的祖國大地上,還有一部分人正掙紮在貧困與疾病的雙重折磨之下:因為窮,他們看不起病;因為病,他們更窮。目前,中國貧困地區農民因貧困而看不起病的比比皆是,而因病致貧的佔到60%左右。
小病躺,大病扛,扛不過去見閻王
北方的晚秋,天氣似乎格外的冷。淅瀝秋雨中,記者從臺前縣城出發,跋涉好長一段泥濘的路,才到景田村。
這個破敗凋敝的村子由3個自然村組成,人口近3000名。在景田村,柳大夫開著一傢俬人衛生所。柳是這裡三鄉五里遠近聞名的醫生,因此生意還算紅火。柳大夫告訴記者,該村農民多生活貧困,營養不良,而又賣力勞作,作息無序,故患病者甚眾。村民來這裡拿藥,不過是索取一些簡單藥物而已,有的甚至不用醫生診斷便自作主張。柳大夫連連搖頭嘆息,說,他們總是挑最廉價的藥,往往是小小感冒也要拖一兩個月不能痊癒。
來看病的固然可嘆,那些連索取簡單藥物亦無能為力的農民更是可悲。他們把目前自己的境地用一句順口溜來概括,叫做:小病躺,大病扛,扛不過去見閻王。
景田村東頭有弟兄三人,都年過40歲。他們都很窮,經常生病。柳大夫說,他們是小病不看,大病小看,真到難以忍受的時候,才會來拿一些藥回去吃。一天晚上,他們弟兄中的一人來敲柳大夫的門,很急切的樣子,說家中某某犯了重病,須柳大夫趕快去看。柳大夫看過了,他們又索要簡單藥物,柳大夫很堅持,說:非輸液不可,不然就熬不過來了!他們這才答應讓柳大夫為她挂點滴。
在與柳大夫的談話間,一名衣衫襤褸身體虛胖滿臉病容的中年婦女走進來。她是來就醫的。柳大夫給她診了病,剛要開藥方,她忽然問:「多少錢?」柳大夫說出一個數目,婦女扭頭便走。記者問怎麼回事,柳大夫說,她是重感冒,須吃不到5元的藥,但她還是捨不得花錢。
景田村的農民多沒有文化,不知病理,生病不願去看醫生,自診自斷,胡亂吃藥,以致往往生發出許多不測。一個老太太,因長期大量服用某種治療感冒的藥物,結果致殘。另一老太,行徑更怪,由來見藥便吃,比如到某鄰居家作客,見桌上有藥,拿過來便塞到口中幾片,長年累月,一向如此,但其身體竟從未因胡亂吃藥有過不適,用該老太太的話說,這是因為她百病纏身,吃什麼藥都有對症,所以便有益無害了。這是一個極為少見的例子。
近年來,由於人口流動的增加、生活方式、飲食結構的變化以及環境的惡化,農村常見病、多發病已不再限於感冒發燒和腹瀉,而擴展到非傳染性慢性疾病。1998年,在導致農村人口疾病死亡的原因中,居於前3位的原因是呼吸系統疾病、惡性腫瘤和腦血管疾病。目前,景田村許多人正被慢性氣管炎所困擾,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腫瘤病患者也不在少數。
在景田村,你若劃分村民的支出賬目,很大一部分只能有以下兩條:吃飯,吃藥。記者多次聽到他們說這樣一句話:莊稼人最怕生病!他們是深深懼怕了生病的。舉個例子,即使是柳大夫這位鄉村名醫,也百病纏身,雙腿幾乎不能動彈,據說是「股骨頭壞死」。記者發稿前,通過電話得知,近期柳大夫終於撐不住,去了北京診治,原本幾近小康的家庭已盆淨缽淨。柳大夫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其他普通百姓家了。疾病,使他們的困頓生活雪上加霜。
醫療機構:各自慘淡為營
目前,中國農村絕大多數地區的縣、鄉、村都已建立起醫療衛生機構,形成了所謂的「三級預防保健網」,醫療機構分級設立,上面是縣級醫院,然後是鄉級醫院,再一便是村級衛生所。「農民小病不出村,得了大病又不信任縣鄉級醫院,使縣鄉級醫院的經營陷入了困境!」臺前縣衛生局某負責人告訴記者。他說,臺前縣共有9個鄉級醫院,而員工工資數目超過200元以上的,只有兩家,其它7家,員工工資都在100元左右。「他們窮死了,吃飯都不夠。原因有二:一、醫院技術人員缺乏;二、農民太窮,看不起病!」記者走訪了包括縣鄉級在內的多家醫院,給記者的印象都是:門前冷落車馬稀。
一方面,農民因為自身經濟狀況無法給醫院帶來效益,而另一方面,醫院因為技術原因也給農民帶來傷害。李小姐曾在安陽市某醫院做過護士,她告訴記者,安陽這家醫院的某主管曾連連向她驚呼:你們臺前到這裡看病的人真多,幾乎都是惡性腫瘤,而且還是晚期。李小姐說,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一是因為農民對病向來一拖再拖,終至不治;再一便是臺前當地醫療機構醫療設施差,技術水平有限,多出現誤診,不能對症下藥,使病情惡化。在景田村,有一中年婦女,肚子長期作痛,被臺前縣某大醫院診斷為膽囊炎,她按診斷結果打針吃藥仍無濟於事。後來到別家醫院複診,發現是子宮癌,已至晚期。
村衛生所是農民身心之所依。在他們看來,在這裡看病起碼花費不會太高,來去也方便。儘管如此,他們對村衛生所還是頗有微詞,問題主要出在藥物的質量與價格上。現在,鄉村診所多為私人經營,主管部門也疏於管理,一些醫生服務意識不如牟利意圖,定的藥價時高時低,有時甚至使部分村民不堪承負。同時,某些鄉村醫生還濫用處方權。這也使得部分農民畏於看病。
貧窮落後之地無不孳生封建迷信。在景田村,獨立於眾正規醫療機構之外的,還有一個很特殊的「醫療機構」:巫婆!由臺前縣縣城去景田村,要乘機動三輪車才可以到。開車師傅告訴記者,他是頗熟悉去景田村的路的,因為曾多次拉人到景田村「姑娘婆子」那裡去看病。「姑娘婆子」何人?「巫婆」是也。在景田村,目前有3個這樣的「神人」在位,其中兩家香火鼎盛。據說,她們都是得了「泰山老母」的點化,因而聲勢頗大,遠近聞名。每逢過年過節,這裡便善男信女雲集,熱鬧異常。來這裡的多是遠近生病的百姓,甚至某些官太太也來這裡朝拜,以期更多富貴。記者注意到,在景田村,巫婆的住宅如鶴立雞群,是村中最為闊氣的。而有趣的是,每到上香奉神的旺季,巫婆為前來「看病」的病人看過一天病後,她們便會到柳醫生的診所裡挂一晚上點滴。難怪柳大夫會不時地罵一聲:「泰山老奶奶」還來找我看病呢,我就是太上老奶奶!
用制度來保障 農民的看病吃藥問題
其實,目前我國鄉村人口的醫藥供給並不短缺,但農民看病吃藥既不便宜又不方便,還出現了因貧無法看病,因病致貧等問題。為什麼?
景田村某村民跟記者回憶了一段從前的「幸福日子」:
「60年代,公社搞了一個合作醫療。你生病了,就去村診所拿藥,儘管有時候村幹部或他們的親戚拿的藥要比我們普通老百姓好,但我們心中還是高興的。沒見有誰家的孩子發燒了不吃藥,用厚厚的棉被去捂汗,把小孩子悶死的事情……當然,這都是一些老事情了!」
據記者瞭解,合作醫療最早發生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山西、河南兩省的個別農業生產合作社,辦法是社員出「保健費」,合作社將部分公益金作為補助,對在本社保健站看病的社員給予一定價格優惠。合作醫療的資金是籌集來的,並非完全白拿白用。某些地區的標準是「根據大隊不同情況,最多每人1元,最少每人1個雞蛋」。
1959年11月,在山西稷縣召開的全國農村工作會議上,合作醫療制度得到肯定,從60年代起在全國推行,但真正普及是在「文革」期間。1968年,毛澤東看了湖北省長陽縣樂園公社辦合作醫療的經驗,稱讚「合作醫療好」,於是這一制度在全國農村迅速推廣。當年,在某些實行該制度的地區,農民除交納5分錢掛號費外,其它費用均由合作醫療負擔;在以公社為單位舉辦合作醫療的情況下,本公社治不了的病人轉到外地的一切費用也可由公社醫院負擔。老百姓看病沒有什麼負擔,於是無論大病小病,都不亦樂乎地去看。儘管今天看來,當年這種資金來源有限但支出卻無控制的制度導致其最終破產,但畢竟,這種制度曾保障了農民的身體健康,在探索我國農村醫療保障事業的發展道路中積累了寶貴經驗。
健康服務產業是一個不能聽憑市場調節的領域。隨著計畫經濟時代的結束,合作醫療制度全面崩潰,到90年代初已名存實亡。近年來,無可否認,農民的預防醫療保健,幾乎都是任由市場來調節,農村的醫療保健體係一片混亂,廣大農民的健康失去了最基本的保障。專家指出,政府對群體預防活動的強有力支持曾經是中國農村健康事業取得偉大成就的一大重要原因,目前鄉村人口之所以在看病吃藥這一基本生活需求方面出現了種種問題,正是部分地丟失了這一傳統的緣故。
農民的看病吃藥問題必須依靠政府的強有力干預,以制度化組織化的形式來加以保障。我們不由得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合作醫療制度上。
合作醫療:如何撥雲見日?
目前,在中國農村各地,又紛紛傳來重建合作醫療制度的消息。這是一種集資醫療保健制度,頗類似於醫療保險,主要做法是每個農民每年繳納一部分資金,看病時就可享受到一定的醫藥費用減免。其籌資仍採用「政府撥一點、村給一點、個人交一點」的方式。在保障農民預防醫療保健方面,這仍舊不?陘@好的制度。目前,此制度實行情況較好的地區大多是鄉村工業化程度高、居民普遍屬於全國農村最高收入組的富庶之地,比如深圳、浙江、上海諸地鄉村。而在其它貧困地區,合作醫療制度的重建工作則舉步維艱。貧窮,成了其最大的滯礙。
臺前縣衛生局某負責人告訴記者,近年來臺前縣曾嘗試重建合作醫療制度,但卻不能成功。「當時我們決定先搞試點,我們討論,先搞6個村行不行?行,我們說。但村民不願意出錢。於是我們再討論,搞3個村行不行?行,我們說。但村民仍不願意出錢……農民都太窮,即便是5塊錢、10塊錢這樣小的數目,也無力拿出來。部分鄉級政府也太窮,他們也公開表示沒有錢能拿出來,然而,若沒有村鎮兩級強大的公共補貼做後盾,這種制度是絕對難以持續的。」
因為貧窮,臺前縣的合作醫療重建計畫終於流產。臺前縣是國家級貧困縣,縣政府某官員告訴記者,現在,臺前縣的農村經濟仍徘徊不前,甚至有走低的趨勢,農民人均年收入應該不到800元。
現在,在規範的醫療保健制度形成之前,各種巧立名目的所謂「利民便民」制度也應運而生,導致了制度的混亂,於是包括政府在內的各種機構、組織、個人混水摸魚,大撈好處,從而導致了農民對政府等有關部門的不再信任,記者認為,這也許是農民不願出資的另一原因。在河南省扶溝縣大李莊鄉某村,記者得知一事:1992年前後,政府號召農民參加醫療保險,每人交納一定數量的糧食,便可以入保,保險公司與醫院承諾,看病花費300元,可報銷30%的醫療費,花費500元,則可報銷50%的醫療費……花費越高,報銷比例越大,但,類似於酒店的最低消費,只有當醫療花費在300元以上時才能報銷。該村村民紛紛向記者訴苦:「我們老百姓誰家看病捨得花費300元啊?為了能報銷便去高消費,不划算!」村民交了幾年糧食,但無一領過報銷金。此後,農民便「聰明」起來了,因此合作醫療向他們集資時,他們便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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