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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瀾筆記:二訪李敖

 2001-09-09 08:45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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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走進李敖的書房,我的心情比上一次輕鬆不少。畢竟已經打過一次交道,他還把我對他的訪談收入到一本文集中,想必對我的印象不算太壞。

兩年前採訪李敖是通過原《中國時報》副刊的總編高信疆先生。20世紀70年代李敖、柏楊等人坐牢出來,沒人敢請他們寫文章,高先生卻不管這些,連膽大妄為的李敖都懷疑:「你們老闆余紀忠能同意嗎?」得到的回答是:「先發出來再說。」結果,報紙開印的時候,高先生才告訴余老闆。第二天,警方就把余先生找去警告一番。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李敖的文章依然照登不誤。因此,誰的賬都不買的李敖自覺欠高先生一份人情,對他介紹的人還是很給面子。

雖然有了這麼一層關係,1999年我來到臺北李敖書房時仍有些緊張。的確,我看過他的自傳和文集,但是對這個鐵嘴鋼牙的混世大頑童究竟是何等青面獠牙,心中還真是沒數。有人說:「李敖不會對不起朋友,但很容易證明朋友對不起他。」對過往的朋友,甚至老婆都可以揭老底,怪不得我在香港聽香江口才第一的黃說:「李敖,文章好得很,但容易翻臉,咱可惹不起!」

門開了,迎接我的是一張笑臉,這讓我警惕地想起了李敖說過的「我不像魯迅,我是笑面虎」的名言。接下來他說了句:「你就是楊瀾啊,吳征很有福氣呀。」我見他居然瞭解我的家庭,嚇了一跳。他卻說:「對於誰來採訪,我也要調查呀。」

果然厲害。李敖收集材料的本事我早有耳聞。獨家的論點來自非凡的資料。他的書房簡直就是個大資料庫。50平米開外的房間擺了三條長書桌,桌上桌下堆滿了書本、報章。書雖多,卻不亂,中間還留出伏案寫作的空間。這桌上的書是定期更換的,寫什麼題目就搬出什麼方面的材料,竟也相當有規律。差點忘了,李敖最不喜歡邋遢的人。

當我第二次跨入李敖書房時,首先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大疊紅色的賀卡。這讓我想起他剛過了66歲生日。他打開上面的幾張賀卡,說:「看,這是連戰的,這是陳水扁的,這是馬英九的,這是宋楚瑜的……」我懷疑這些卡片是李敖故意放在明處用來炫耀身價的,就問:「人家送了壽禮,你以後自然要手下留情。」「那怎麼行?」他脖子一梗,「我是心軟嘴不軟,該罵還是要罵的。」

我好奇地詢問他現在還打官司嗎?前些時候聽說他把李登輝給告了,告他的兩國論涉及內亂罪。李敖的臉色略顯愁苦:「現在臺灣整個不景氣,我的被告也少了,只剩下17個人!李登輝當然受到臺灣的法律保護,我和李慶華告的意思是讓歷史留下些記錄,知道還有我們這種不服氣的人。」

說起打官司,我想起6月份香港《壹週刊》登陸臺灣,名人們人人自危:狗仔隊來了。這家刊物為防備可能出現的官司,請好了律師團恭候。人們不禁想:如果這家刊物惹了李敖,讓這位銅豌豆纏上,一定有好戲看。

李敖此時已安坐在沙發上,聽到這兒興奮地欠起身,指著自己說:「他們也敢惹我!請了3位泳裝模特在這兒和我拍照。一個19歲,兩個20歲。找了身白西服讓我穿,看上去像大色狼一樣。照了6個小時,把我累死了。」

你看,3位模特把這個刺頭兒搞定了,李敖並不是沒有弱點的。

有關色,李敖的小說《上山.上山.愛》是寫足了。他的上一本長篇小說《北京法源寺》中只有一個女人,就是西太后,但這本小說中就有了冰清玉潔的母女二人同在20歲生日的這天與同一個男人「萬劫」。這個人物集正義、才華、柔情為一體,自然是李敖的化身。李敖早知道有人會攻擊他小說中性的內容過多,就在書的扉頁上印上「清者閱之以為聖,濁者閱之以為淫」,讓我想起《皇帝的新衣》裡那兩個騙子:「你若能見到這衣服就證明你聰明,反之則說明你愚蠢。」

李敖聽了哈哈大笑:「是有點兒堵人嘴的意思。最有趣的是在臺灣,一位臺北市議員把這本書印了一頁,把書名蓋住,拿給新聞處長看,問這屬不屬於黃色。新聞處長一看,斷定是黃色。市議員說這可是李敖寫的喲。處長立刻說李敖寫的就不是,還打電話給我,說人家故意設計他,叫我不要怪他。」  

在李敖的心目中,完美的愛情只存在於短暫的時空中,日子長了,必然鬧彆扭。李敖的前妻胡茵夢是臺灣的才女之一,但兩人不僅分道揚鑣,甚至對簿公堂,沒完沒了地打筆架。

有一次,李敖對臺灣的另一位才女陳文茜說:「你們這些優秀的女人哪,男人弱你們就欺負他,男人強你們就和他吵架。你們老是和男人作對,所以像你和胡茵夢這樣的女人沒有好下場。」好在陳文茜反應快:「我們的確沒有好下場,但我們的下場再壞也不會比嫁給你壞。」

當然,李敖還是憑10年的婚姻和一雙可愛的兒女向世界證明他還是適合過婚姻生活的。記得上次採訪李敖時,他曾經告訴我當初是如何在車站迷上了一位女孩的美腿,當下自我介紹,要求約會。這位姑娘以後竟成了他的太太。

坐在李敖的對面,聽他侃侃而談,我有時會產生這樣的疑惑:這個人真是異數。中國傳統文化中要麼熏陶出博學儒雅的大夫、忍辱負重的忠良、慷慨悲歌的英雄,或清心寡慾的隱士,但極少會有李敖那份潑辣、尖刻、詼諧加上七情六慾的氣質。他引以為同道的是法國思想家伏爾泰。這位老兄當年被流放海外,這期間他利用數學知識計算概率在彩票中大賺了一筆。他去世前囑咐人們把他的棺材一半埋在教堂裡,一半埋在教堂外,意思是說,如果上帝讓他上天堂,他就從教堂這邊上天堂,如果讓他下地獄,他還可以從棺材的另一端下逃掉。

當然,中國歷史上也還有李敖喜歡的人物。上次採訪中他談到喜歡唐朝時代男人的俠義。他舉例說,徐敬業看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即將被處死,就從腿上割下一塊肉,表示雖然救不了朋友,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隨朋友而去。記得當時李敖感嘆一句:「現在還有這種人嗎?」而這一次李敖的記憶力再次讓我驚奇:「上次我有個口誤。明明要說的是徐世濟,結果講出來成了徐敬業,這叫口是心非。」他給自己扣了一頂大帽子。

在沙發邊的茶几上,有一張7寸見方的鍍金卡片,那是在李敖作為「新黨」候選人競選臺灣「總統」時,擔任他的保鏢的軍人們送的。人生是這樣具有嘲諷性,當年被軍警跟蹤、逮捕、施刑,是眼中釘、肉中刺,去年初卻被十幾個特警保鏢24小時守護著,這些人還宣誓說,在必要時刻為保護李敖的生命,甘願犧牲等等。更妙的是李敖這下還堂而皇之地進入安全局,聽取局長的匯報。聽完,還罵人家一頓,揚長而去,快哉快哉。李敖這下可找到機會好好出出風頭。先是在《明報》上寫文章,聲明自己是競選臺灣地區領導人而非總統,因為臺灣不是一個國家,再就是到處宣傳「一國兩制」是臺灣人佔了大便宜。好笑的是他走到哪兒,都是一身紅夾克,既囂張又隨便地穿梭於西服革履之間。每次候選人一起拍照,他還非站在中間不可。

「過去吃虧就是吃虧,然後佔便宜回來,我這人就是這樣,絕不吃虧。」李敖的手往空中一揮,神采飛揚。同樣的話他上次也曾講過。

李敖的代價是什麼?除了那9年的牢獄之災?

「只有獨來獨往才能夠成就一個偉大的文字工作者。如果你幹這行,一定要孤獨工作的時候,你沒有孤獨的本領,需要忍耐寂寞的時候,你不能忍耐寂寞,你就報銷了。我能夠幹這行,不靠別人吃飯,就是因為有這個本領。當年馬克思寫作,要恩格斯供養。我現在是自己養自己。別人有這個本領嗎?我吃喝嫖賭都不來,婚喪喜慶都不參加,不抽煙,不喝酒,不喝咖啡,不喝茶,不喝涼水。只有我這種節約的、清教徒般的生活才能夠積累財富。」

李敖有怕的東西嗎?

「老了。66歲了。尤其是我母親死了以後。她是92歲時死的。本來感覺閻王爺和我之間有老太太擋著,現在她一走,我是直接面對閻王爺了。記得梁實秋跟我說過:『李敖你記住,人過了60以後,誰比誰先走就不知道了。』」

不過,他很快就高興起來:「可是比起我那些同學來,我還是最有活力的。這和我坐牢的經歷有關。坐牢期間,上帝不算時間。」

就在我採訪他後的第二天,李敖生病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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