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說打得最多的文化界吧。剛剛聽見軍樂隊在奏《八路軍進行曲》,想起了詞作者公木,即張松如。他到底是因為什麼劃右派的?我和他同一單位,都沒有弄清楚。只知那時他擔任文學講習所所長,聽他來作協匯報過,說的都是一本正經,按劉白羽同志的指示一一照辦。到最後決定右派榜時,也沒有聽說他有何突出言行。大概平時為人老實,也不寫什麼文章。只做教學工作,不知在背地裏跟什麼人說了幾句什麼犯禁的話,就此也被打進去了。此人被打成右派後,遣往東北。我在多年之後,又見到他,他在教書。見我時,頭髮已白,開口只談教書的話,一句不提當年如何劃成右派。這就是「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的作者。這個歌,人民解放軍至今還在唱。
至於作家挨打的,前邊已經說了不少,說不勝說。想起一個最可笑的,詩人流沙河。他不曾對黨的方針或社會風氣有一句非議。只是寫了一首情詩,那詩我還馬虎記得一句,是:我把你的嘴唇,當做醇酒一杯,我捧起來吻到沉醉。詞句記不清了,但是意思是明白的,就是說戀愛中的熱吻,別無他意。而這個詩人竟因此劃成右派。只能說,我們這裡不准講戀愛,不准說接吻,接吻就是資產階級右派行動。當時批判他的文章的確這麼說,說他黃色、荒淫無恥。但是黃色何以就成了資產階級右派,而且作為罪行,作為撤職開除的罪狀?還是沒有理由。
教育界給我印象深刻的是老同學錢偉長。他在國民黨時期曾偷偷在自己家裡組織讀書會,偷讀馬列主義的書。剛一解放,我們幾個黨員回校,他立刻跑出來主動接待,說應該紀念烈士們。後來他還很熱心地跑到團中央去看我們,還說要組織清華職工球隊,向師大挑戰……後來劃成右派,是因為他主張讓教授參加學校領導,大概是提了「教授治校」的意見吧。共產黨當時已決定由黨委領導一切,他提出早年大學裡教授治校的主張,成右派理所當然。清華當時的校長是蔣南翔。他早在二十幾年前就提出反對 「搶救」運動,在這次反右運動中又曾盡力保護過我,但是他卻手下無情地劃上了錢偉長。這為什麼?他說過錢偉長這個人不怎麼好,可是不怎麼好不能等於右派呀!是那種全國的政治形勢使人都不能自保,亦不能保朋友了,還是等著將來再甄別他?可是二十五年未予甄別。對此局面,我代老蔣解釋也解釋不出來了。
還有更多更多無法預料的人成為右派。北京市高等法院院長王斐然,被劃為右派。他是北京市級幹部右派中級別最高的,照道理他有何罪惡應當公之於眾。但是沒有,簡直沒聽見,就悄悄地劃上了。看起來,由於北京市幹部也必須劃上些右派才能搪塞過去,所以才拋出這一個的吧。這種辦法,各級都不能不如此。前邊我說了「矬子裡選將軍」,硬拔出鐘鴻當了右派的荒唐故事。書法家啟功、木刻家彥涵後來出選集,其作品都說成是人間瑰寶,可是當初為什麼把這些人的二十五年光陰隨意拋棄,誰也不能回答。
我還碰到過很多位右派,一問從外地調回者,差不多全是。他們幾乎全都避而不談自己當年劃右派的情節。實際上這些情節根本沒法提--根本不成其為情節,甚至根本沒有這回事。
以上隨手列舉的右派所受處分,最低的是開除黨籍,行政降幾級,不准當領導。高的則發往農場勞動改造,更重的送人監牢。總之,都受了行政以至法律處分。而他們所犯的罪行,可以列舉一下,並無一個主張資產階級思想的(如果這算犯罪),甚至人人都是主張擁護共產黨的。這些人的二十五年怎麼過的,無法過問。這一部血淚凝成的歷史,我們不去算老賬,圖報復,只希望這種悲劇在中國不再發生。中國的可憐的老百姓,太容易高呼萬歲。讓我們再呼幾聲吧,我至今還常提起那些能夠在運動中伸手設法幫助別人免劃右派的人,對他們應當感謝和讚揚,高呼萬歲。哪怕他也劃了別人,但是能少劃一個,也是好的。
(第四章 我所見的反右風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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