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图)
需要自由气场支撑的跳舞
跳舞的老人(图片来源: Adobe stock)
我不会跳舞,多年来也极少进舞厅,但心里喜欢跳舞。跳舞与音乐一样,属于人类自发行为。当眉飞色舞不足以尽兴的时候,就有了手舞足蹈;对手舞足蹈的不断修饰与规范,就成了跳舞。只要人性与自由不受压抑,舞蹈就会在人群中蔓延。这正如到了语言也难表达的程度,就有了音乐的道理一样。舞厅流行的交谊舞,不仅踏着和谐轻快的舞曲节拍,也完全符合人性。男人与女人必须有适度的自然接触,社会才是健康的。不过男女间的接触不能缺乏理性的限度,交谊舞关于肢体、舞步的各种规则,既满足了流动的接触艺术,又不失理性与限度。
中国人热衷于跳舞,始于改革开放大潮的推动。当初年轻人手里拎着四喇叭收录机,穿着喇叭裤开始陶醉于邓丽君的歌声,也就预示着一个允许跳舞时代的开始。不过对上海而言,跳舞算不上新鲜事。静安寺北面约百米之遥,文革前专放电影的红都大戏院,1949年之前就是著名的百乐门舞厅。据传闻,百乐门舞厅的音响当年属世界一流,闪烁的霓虹灯带来销魂的视觉盛宴,曾令远道来访的喜剧大师卓别林称羡不已。从静安寺沿南京西路往东到江宁路口,现今梅龙镇广场是当年大都会舞厅。再往东到泰兴路有丽都舞厅。继续向东临近成都路,文革时的风雷剧场,曾经是当年的仙乐斯舞厅。此外还有新仙林舞厅等,这是老克勒们夜生活的圣地。所谓“十里洋场”,原意即指从静安寺到外滩一段路,包括静安寺路与大马路,舞厅是“十里洋场”的重要地标。我因限于年龄,未能目睹昔日上海舞厅的繁华盛况,只能从前人的文字中稍知一鳞半爪的传闻。
1949年后,上海舞厅的取消比昆明更早,大概在柯庆施主政上海的时期。那时跳舞被斥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开始受批判。年轻人言谈中有意无意回避“跳舞”一词,只用“嘣嚓嚓”替代。很少有人在意,30年代末国军沐血抗战的艰苦时期,交谊舞在延安上层悄然兴起。极度贫瘠的黄土高坡,近乎原始状态的延安窑洞,居然出现“资产阶级”的交谊舞。如此破天荒的奇事,令人联想起阿Q穿西装的滑稽样子。同样称交谊舞,在“十里洋场”的百乐门与窑洞遍布的延安,文化内涵大相迳庭。“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大概就是延安的跳舞,没人觉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氾滥的原因。后来无产阶级革命家们,又把交谊舞从延安一路带进中南海。
跳舞随西洋文化舶来,需要相应的文化气场,支撑这个气场的是自由。跳舞讲究服装、举止与谈吐,讲究舞曲与乐队伴奏,也是为适应这个文化气场。一心谋算着权力斗争与血腥整人的阴谋家,此类人进入舞厅,对现代文明是一种亵渎。灵魂套着锁链的跳舞,则是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我欣赏优雅洒脱的舞姿伴随轻快柔美的舞曲,那种令人心情愉悦的华美场景,似乎只能从几十年前的经典影片中得以观赏,如《魂断蓝桥》、《卡萨布兰卡》、《英国病人》等电影,都有脍炙人口的跳舞场景,但在现实生活中似乎很难一睹。1987年我给厂长经理班讲课,结束后以考察代考试,考察地是成都。考察结束由重庆乘轮船,沿长江顺流而下,那时船上就有舞厅开放。晚饭后我和一位厂长沿船舷找到舞厅,刚一推门,就有浓浓的宿烟味伴随浑重的舞曲扑面而来。离门边最近的椅子上坐着一女子,估计是一段狂舞结束后的休息。昏暗的灯光下,看她身披上衣架着二郎腿,手上一支带烟嘴的香烟咬在口中。那喷云吐雾的架势,令我对跳舞的兴致一下子就跌到冰点。
不久后又有一次进舞厅的经历,那是秋日某午后被熟人拉去。舞厅在离苏州河不远的武宁路,此处未见女人喷云吐雾,但在舞厅外间的休息室,赫然可见两名警察,好像随时都可进入舞厅抓人。警察固然是安全的提供者,可惜在警察的保护下跳舞,却非我所愿。我转悠一下也就扬长而去,从此后再也未越雷池半步。我的意思倒不是说中国人不适合跳舞,中国人跳交谊舞当然也有不俗的表现。1947年在北平,民国第一美人王右家,与风流成性的唐季珊,就有一次精彩的跳舞。那是在他们订婚晚宴上,当二人踏着探戈的节拍开始起舞时,人们看到王右家一身洁白的婚纱长裙,唐季珊是深色晚礼服打着领结,他们娴熟的舞步配合默契,加上顿挫有方、左顾右盼的格调与轻快俏皮的情趣,使这段双人舞达到珠联璧合、风姿绝伦的境界。可惜当时没录像,后人只能从宾客留下的文字中去追寻。当然对国色天姿的王右家而言,嫁给唐季珊这样的情场老手无异飞蛾扑火,但唐季珊作为一个舞伴,却无可挑剔。不过这是题外话了,就此打住。
电影记录中国人优美的跳舞场面倒是有的,看过上世纪50年代电影《英雄虎胆》吗?随着剧中人李月桂那一声“阿兰,你陪副司令来个伦巴!”接着就是阿兰与假冒“副司令”的翩翩起舞。这是我从银幕上看到的最美一段跳舞,真正无与伦比。印象之深,甚于欧美电影中跳舞的场景。尽管没有乐队,只靠一台留声机缓缓流出优雅的舞曲,但阿兰与“副司令”踩着曼妙缠绵的节奏,依然舞姿优雅、赏心悦目。尤其是阿兰的舞步婀娜轻摇,散发出懒洋洋的浪漫与性感,似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挑逗,充满了人性之美,令人心醉不已。
伦巴原是拉丁民族舞的精华,19世纪30年代开始在美国流行,不久传遍世界。1949年后国门关闭,电影《英雄虎胆》在摄影棚拍摄这段伦巴时,即便名演员如于洋、王晓棠也不会跳,幸好摄制组的上海职员手把手现教现学,使这段伦巴趋于完美。《英雄虎胆》的故事,虽以阶级性压制人性,然而这段双人舞依然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影片中这段伦巴,向闭塞的中国人透露一丝西方文化气息,令无数年轻人私下津津乐道。许多人看第二遍、第三遍,其实就是为了看这段伦巴,但在公开场合,人人都表现出对跳舞、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鄙视。到了文革时期,凡在百乐门或大都会舞厅跳过舞的老上海,凡会跳伦巴、探戈或华尔兹的老克勒,没人能躲过红卫兵的暴虐与批斗,而今那一代真正的老克勒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上世纪80、90年代,以文革中66—70届毕业的大学生为主,形成校庆与校友聚会的热潮。曾经被嗤之以鼻的“资产阶级”交谊舞,成了校友聚会不能缺少的内容,这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世事殊难预料。1992年我赴京参加校庆与校友聚会,从飞机票到宾馆与餐饮费用,享受了一次“全免”待遇,原因在于我的同学中不乏官员。学生时期竭力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左翼,而今无一不是西装革履、舞步娴熟。老同学在一起跳舞的时候,我选择一个角落静静坐下喝茶。我不会跳舞的消息令我的同学感到意外,甚至一时传为笑谈,但我置若罔闻。因为我比所有人更清楚:影片《英雄虎胆》中那段伦巴,或经典如《魂断蓝桥》、《卡萨布兰卡》中跳舞的场景,直至当年百乐门、大都会舞厅的迷人风情,现实中永远无法再现。我所理解的跳舞,离不开一种充满人性的文化气场,支撑着这个气场的,永远只能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