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劝我息事宁人 我偏想要一个答案(图)
高考被顶替者苟晶(图片来源:网络)
【看中国2020年7月3日讯】01不想再懦弱下去了
因顶替上大学事件陷入新闻漩涡中的苟晶,暂时落脚在湖州市织里镇一个平静的小院里。
那是她工作的童装公司总部,院子里有几栋5层小楼,苟晶就在其中的一层。会议室外是密密排布的衣架,架子上挂着各色童装,绿的白的针织衫,粉的蓝的裙子,屋顶上打着温暖明亮的灯光。卡车不时从小院离开,这些服装将经由物流网络流向全国,去装点孩子们的童年。
这个事业也装点着苟晶的人生。她拥有该公司电商平台35%的股份,和合作伙伴有不错的私人关系——在这个突然多雨又多事的夏天,这位朋友一直陪在她身边,帮她接电话、招呼记者、从外卖的餐单上点一份热粥。
朋友比其他人更早意识到过去的阴霾怎样影响了苟晶。她说起商场上的苟晶,“太懦弱了”,不愿意跟人争抢,对客户、同事和竞争对手都不够强势。
这种态度里带着点宿命论的味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拿不到。”
她向苟晶追问这个宿命论的来由。后者讲起1997年、1998年两次失败的高考,以及2003年由她的妹妹带来的高中班主任写的信。老师在信里说,女儿用苟晶的成绩上了大学,他对此感到不安。
“告他啊!”同事第一反应就是愤怒,可苟晶的语气却依然平静:“当时我的怀里都抱着女儿了,不可能再上大学了。”
大学,和那些被让走的利润一样,是她命里没有的东西。可是2020年夏天,新闻报道了山东姑娘陈春秀的相似经历——陈春秀在2004年考上山东理工大学,却被同县的陈双双顶替。“落榜”16载,报名成人高考的陈春秀意外发现自己不但上过大学,还顺利毕业了。陈春秀实名举报之后,调查随即展开。
苟晶不再懦弱下去了。这一回不管命里有没有,她都想要一个答案。
02“我来做第243个”
问:6月22日中午你发出第一条微博的时候,是出于怎样的心情?
苟晶:当天中午发微博、举报完全是因为情绪上来了。22日是父亲节第二天,当时我在公司值班,刷着手机,朋友圈里好多人都在晒自己的父亲节礼物,表达对父亲的感谢。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我想到自己不能再买一份礼物、烧一桌好菜给他,又想到他是带着对我的遗憾离世的,就觉得心里很难过。
当时陈春秀被顶替上大学的事情已经发酵,当年的高中同学把信息转给我,说“邱老师看到之后会不会心里发抖”;我转发、评论了那条微博,大概说了自己的经历,越来越多的人回复我,要么是自己,要么是自己的亲人、伴侣遭遇过类似的事情。
再然后,我收到了同事转发来的新闻:在山东,242个本可以上大学的人被顶替了。
这是个爆发点——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么多人和我同病相怜。他们会不会有人想不开,甚至变疯,会不会过很苦的日子,每天要辛苦地劳作?那就让我来做第243个吧。我打开电脑,打开山东省教育厅的网上举报平台,发出了自己的实名举报信,还把举报页面截图,发微博。
那时候,山东宣布将彻查顶替行为,我真诚地相信并赞扬这种刮骨疗伤的勇气。可是我没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让我感到恐惧、愤怒。
问:恐惧、愤怒来自哪里?
苟晶:我的七大姑八大姨,当年的中学同学,但凡能联系到我的,几乎都打来电话了——我手机里的来电提示几乎都是山东的号码。他们说的话千篇一律:劝我删掉帖子,不要给山东抹黑,不要给济宁抹黑。我也没有反驳,就是温和地说我知道了、我听到了,但并没有删帖。家乡都已经病了,为什么就不能正视它的现状、找到问题的症结呢?
问:但“给家乡抹黑”可能只是个托词。
苟晶:我知道家人们可能承受了很多压力。有的亲戚,在刚刚看到我发帖的时候还发信息来表达支持,但隔了十几个小时——也就半天、一天,马上打电话过来,要求我删帖。“你在浙江生活了,我们和我们的孩子还在山东,顶着压力,你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会这么说。
当年关系还不错的同学,都已经离开山东了,还是打电话来劝我,说老师年纪大了,又说把事情闹大了,双方都不会是赢家。我猜,或许是这个同学的朋友、家人依然生活在山东吧,所以会打这一通电话来做说客。
从23日开始,我几乎就没再接过电话。手机调成静音,随他们打吧——可是夜里又睡不着,23日的夜里似乎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多小时,又醒来,看看又有谁发了信息、打了电话过来。
问:你会为此而动摇,想要删掉这些帖子吗?
苟晶:没有,我反而感到惊讶、愤怒。愤怒不是来自于亲朋劝我了事——这些亲朋一定是感受到压力才来劝我删帖,而人数之多、关系网之庞大、反应速度之快,都让我觉得愤怒。
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说过到底是谁托付他来做说客的。我本意并不想麻烦家人朋友,但他们居然给我身边的这么多人施压。
问:你的近亲属,比如母亲和妹妹,是什么态度?
苟晶:他们反而在保护我。妈妈、妹妹和弟弟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受到过什么压力。他们打电话过来,会要我保护好自己,但不说自己遇到了什么麻烦。
家人对我素来是报喜不报忧,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家里从父母到弟弟妹妹,都是很宠着、让着我的。高考失利,后来得知是被老师的女儿顶替,这些年我经历了什么、心里多难受,他们都了解,所以在这个时候他们也不会来劝我删帖。
问:你的诉求是什么?
苟晶:我最初想要一个答案,了解当年自己是怎么被顶替的。
我其实知道,这个答案或许不会是我想要的。我当年的试卷、履历、档案全在济宁,需要取证的地方都在山东,参与调查的每一个人都有压力,都有家人生活在山东,我不能指望他们站在我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所以这个答案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也不想要赔偿,也不想上大学——现在我的人生有了别的主题,就算他们把学费交给我,要我去上,也不可能了。高考就要开始了,如果我的发声能帮到今年的考生,哪怕一个,也够了。蚍蜉撼树,你还能指望什么结果?
03“我和他最近的时候只隔着一道门”
问:你的微博发出去半天,邱老师的电话就打来了。
苟晶:那天晚上,他打来电话,第一句话是山东口音,“你是苟晶吗?”我马上就把电话压了。他教了我三年,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我们的上一次对话还是在1997年。那时候我骑着二八自行车去学校看成绩,成绩很不理想。他问我是不是要复读,“如果要复读,就不要报考学校了,万一档案被提走,可能就没法复读”,他当时这么劝我。我就相信了。
这20多年的时间里,除了托妹妹带来的那封信,他从来没有联系过我。几年前有同学把我拉进高中班级群里,如果他在群里,找到我也不会很难吧?可是他也没有。这次一出事,微博的阅读有180多万,下面的回复几千条,他马上拿到我的电话,打来了。
可是,我已经实名举报了。这不再是我们之间的个人恩怨,我也不想正面面对他。
我压了之后,他又连着打了5次过来,第二天早上又打了两次,我没有再接。
问:就是在第二天,他又来了,说了什么?
苟晶:他去了我家里,带着女儿、女婿,提着东西,到我家里。当时只有我妈妈在家。
他没说实话,而是说,过两天要到杭州办事,想顺便来看看我。临走的时候,他非要塞给我妈一万块钱,我妈没有要。
他从头到尾都没提到顶替的事情,太绕弯了,我很不喜欢。但我没想到的是,他只隔了一晚就出现在我的公司楼下。和他同行的还有几个男人,都穿着白色短袖汗衫,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知道我不会接他电话,就在马路对面的小卖店里,借了老板的手机打过来。这是个湖州号码,我最初没接,他打到第四个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不对劲了——如果是快递的话,现在早就该把东西放在门房,走掉了。我要旁边的朋友打过去,又是老师的声音、又是山东腔:“你是苟晶吗?俺是你老师。”
我当时还在接受采访,只好拜托朋友去帮我挡一下。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打过电话,就进了公司的门。他告诉门房,说是我妈妈的表弟,来看望我,门房就放行了;在公司楼下,他被我朋友迎面撞上,又改口说,他是我老师,因为自己的女儿和我有矛盾,所以特意来调解我们的矛盾。
朋友问他,既然是女儿的事情,为什么不让女儿自己来,他说,“她能力不够”。我的朋友说苟晶不在公司,希望他离开。
我从朋友、门房那里知道了这些,才知道他有多圆滑——从头到尾,他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表明自己真实的来意。
问:这些天,你们离得最近是什么时候?
苟晶:我们最近的时候只隔着一扇门。他被我同事拒绝以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跟在我朋友之后上了楼。我当时在一间休息室里,他在门外。同事回来,又出门,看到他,顺手就把门在自己身后带上了。
我当时就背对着这扇门坐着,和他隔着一两米。我很怕见他,怕他下跪,怕他突发疾病,怕他装死。但朋友很机敏,把他劝走了。
后来,我发了微博,来采访的记者也报道了这件事,他当天下午7点多离开,再也没回来过。
问:回想高中的时候,你对他印象最深的话是什么?
苟晶:他在课堂上最爱讲的是两句话,一句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句是“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三辈子同学辈辈亲”,这似乎是他最看重的理念。后来,有的同学也很念着他的好——这或许是他们打电话来劝我,替老师说好话、劝我息事宁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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