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现代追求和献身精神而加载史册的巾帼英雄。(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巴金逝世的第二天,我和妻子一早就赶往现代文学馆——这时瞻仰大厅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戴着一朵白花又执着一朵白花,含泪望着巴老那微微侧昂,“四目”澄澈,笑容灿烂得有点天真的遗容——“昨天”起就该叫遗容了啊——深深地鞠下躬去:一鞠躬是“庆幸”一个为别人卧床十年的世纪老人终于解脱,二鞠躬是祈望这个天使般灵魂不要走远,时时庇佑他盛产精神悲剧的祖国大地,三鞠躬是感恩,为李九莲,也为我自己:他任主编时的《收获》杂志,最早让“黎莲”回归李九莲而现诸良知的。
这时我还没有想起秋瑾。
在一隅而立的摄像机的注视下,——穿过那些并不怎么讲真话的“名人”和“单位”的挽联和花圈之后,从厅侧走到院园里,在花园甬道最偏僻的一角,才见巴老矮小的塑像,塑像前一个姑娘操作着的摄像机前,一位并不年老却颇壮硕的男子正在侃侃而谈——是不是陈建功我不认识……绕回东门,一群女发短、男发长的艺术院校的学生,围听着他们白发长飘的老师滔滔不绝的介绍:“全部积蓄……现代文学馆……《随想录》……说真话……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
真为一个纯洁而伟大的灵魂崇敬而悲哀:又长大了一代人,而那个“文革博物馆”还在一个文明硕果仅存的伟大民族胎中难觅形影!而他老人家最后的灵魂文字,应该说也还不是卢梭式的,索尔仁尼琴式的,甚至不是林昭、李九莲、张志新直面现实式的。老人家最后那些年活得真是艰难,那真不是灵魂的活法啊,活给那个没有耻感的群体,作为“良知”的慰藉,活给这个依然虚伪的时代,作为“真实”的装饰……
那一刻我猛然想起秋瑾,被愚氓嗜血——任精英涂抹……
那天是初秋——北京最美丽的季节,阳光明媚,蓝天澄澈得就像巴老的心灵,可我却在低首徘徊中默呤着秋瑾的秋风秋雨愁煞人。默默跟着我的,仿佛不是妻,而是李玉莲——李九莲的妹妹:——三十二年前,《李九莲问题调查委员会》成立后,在市体育馆第一次万人大会宣讲后,李玉莲就是这么默默地跟着我的。
“无家”?三十年了,李九莲的遗骸何在?秋瑾墓在太湖之滨,红卫兵扒了又建了,李九莲有墓吗?前年兄嫂姐妹给父母立碑,碑上都不敢刻李九莲的名字啊!还有那个义胆忠肝的钟海源……这些年我干什么啦?我不是卑琐、自私、健忘、无耻的冷血一族的一员么?我有什么资格在巴老灵前谢恩,我应该忏悔!我必须谢罪!!……
出了现代文学馆东门我一路在心中痛骂自己。妻怪怪地看着我。走近芍药居才叫住一辆的士。
今年进入五月我就准备开博,给林昭、李九莲、张志新、钟海源四现代女杰设一个精神的祭园。册注了,《四十年祭》写了,《九歌》一篇篇准备好了,《李九莲的恋爱信》,《李九莲的绝命书》,《林昭、九莲诗文》……想的是把真相留给历史,以灵魂召唤良知;岂知关键篇章新浪怎么也上不去,雅虎上不几天又撤下来了,从猫眼到天涯,从西祠到腾讯,直到诞生了林昭的北大的《燕南社区》和《红袖添香》,无不皆然!
多么冷酷的世纪!多么专断的的权力!多么势利的小人!
四十年了呀!一个有悲剧,没有悲剧意识,有罪恶,没有耻辱感的民族!
我明白秋瑾为什么刑前悲呤秋风秋雨愁煞人了!
我理解为什么林昭狱中的《秋声词》,每一阙后都是“秋风秋雨愁煞人”了!
我知道描写“现代秋瑾”的《世纪奇冤——张志新冤案纪实》(陈愚山着)为什么早已成书,却至今不能出版了!
我更懂得秋瑾的血,钟海源的肾,张志新的咽喉,林昭沾血的一袭白衣,李九莲死后被剥夺的贞洁,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个憋闷的五月,这个沉郁的春夏之交,秋天还远着呢,可我怎能不又和秋瑾哭秋风!!!
也是在今年,也是在五月。
陆英民洋洋洒洒的《遥祭秋瑾与张志新》后,有熊昌友的《中华圣女传》,有力虹的《女儿之身,万金莫赎——秋瑾烈士蒙难百年祭》……五月,老鬼一边让《愿您的死唤醒中华民族》,以《粪土包裹纯洁的灵魂》的形式重又挣出网来,一边艰难地为出版《母亲杨沫》的遭遇,讨还着公道——这也是对遭出版家亵渎的李九莲的辩护士的不平之鸣。而在天涯社区,关天茶社,正像去年九月东北李磊式的茶客们,挟着林昭、李九莲、张志新对李敖频频发难,今年四月一场对江西和江西人的讨论中,对李九莲、钟海源和子虚乌有的“黎莲”的关注竟然成了最大的关注——这场讨论和关注持续到五月……
封禁的憋闷并不等于良知的沉默,五月没有沉默,六月不会沉默。
这是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中国最奇特的文化现象;似从摩罗那震撼世纪末的《耻辱者手记》开始,秋瑾以千百倍高于缔造共和诸前贤烈杰的频率,出现在当代论坛的世纪之思中,而几乎无一不与林昭、李九莲、张志新相连?当然,这“相连”正是对“最奇特”的诠释。
然而这是多么悲哀的诠释啊!不是我,不只是四位当代女杰,而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世纪,在“又和秋瑾哭秋风”!
是的,这是一个令人悲哀的奇特而冷酷的民族传统:花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岳母刺字,梁红玉抗金……连希魔都不让日尔曼女人走向战场,而我们的民族一到危亡时刻,民族的血性却要女人来做虎贲!而到山河破碎时,竟然诗坛也是巾帼不让须眉,李清照一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故我,一曲“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直压陆游的“死时方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而最奇怪的是,冷兵器时代,我们的军队人数恐怕比蒙满全民族的人数还多,堂堂的中原故土,竟被区区的两个游牧民族,前后统治了近四个世纪!一曲《江山风而情》不知是悲歌还是赞歌!
有了这样的传统,便有了秋瑾——而五千年一劫的那个十年中,当大国总理屈跪在地上为领袖规划检阅红卫兵的路线,只剩六十多斤还要拜讬人向领袖“请罪”示忠;总司令奈何不了“小小老百姓”的陈伯达,直到“九届二中全会”陈被押出庐山别墅,才能在后面击杖示贺泄愤;当从国家元首到百万军队的统帅,无水无光无药无医,屈死暗室,没有一个将军,没有一个铮臣,没有一个男人出来说一句话,和遇罗克们一起坚挺着民族脊梁和良知理性的,就只有林昭,张志新,李九莲了。
哲者有云:那个时代,只要有从道守义拒势的表示,就足以惊天动地!而贞烈们岂止是表示而已:一部李九莲七千字的日记的精神内涵,是尔后十年疯狂般的控诉无法比拟的,更不要说林昭那超越时代、高扬人性的圣想,她们严峻的思考和真理的执着,涉及浩劫中党、国家、人民、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活、道德的方方面面,而她们共同的最大的“罪恶”是渎神——她们无不因此而生命被撕成碎片……
在《耻辱者手记》中,摩罗从三千年的文化史,解析到陈独秀、鲁迅、顾准,却无法解释发育未全的李九莲们的精神资源和人格勇气从何而来——(他)她们是浩劫中中国知识份子微弱而仅有的辉光——在笼统地归之于前辈影响之后,不得不称之为“奇人”。其实,林、张、李不可能知道顾准,也无法了解真实的陈独秀;翻开林昭、李九莲狱中诗词歌赋思想碎片,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支撑她们精神天地的除了鲁迅、屈原……都有秋瑾。
秋瑾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现代追求和献身精神而加载史册巾帼英雄。在我们民族精神天地之中,她是侠女、也是烈女、又是圣女,是思想者、革命者、又是殉义者。而和现代四女杰相比,伟大而不幸的秋瑾又是“幸运”的——河口、萍乡、黄花岗……黄兴、邹容、林觉民、章太炎、徐锡麟们……死后吸秋瑾血的是愚氓的民众,而秋瑾生前,有多少风云多少志士多少肝胆与之相慰相伴相照!
而三千万共产党员中,只出现张志新一个独立思想的头颅;五十五万右派中,难寻第二个林昭般站立的灵魂;而像李九莲那样从《卫东彪》红卫兵团长公然走向“怀疑林彪”“痛心毛主席”,在一千多万红卫兵中也只仅有此例,为她的精神感召的即时、巨大而惨烈的不平之鸣也是文革史中绝无仅有的;至于殉李九莲之义的钟海源,在死刑判决书上签字后,掷笔甩发扬眉昂首的飒爽英姿,查遍整个三次莫斯科大审判万千亡灵也无有伦比者。
延宕推诿后无奈监斩秋瑾的山阴县令,辞官百日后竟然为她殉死了,督斩秋瑾的绍兴知府调任时遭到强烈抵制,令斩秋瑾的浙江巡抚因此换任也遭皖坚拒。全国各地抗议杀害秋瑾的雪片覆盖了清廷,而一曲“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绝唱,不就是那位有良知的县令流传给千古的吗!
而戴煌在调查手记中悲惨地写道:前后经办李九莲案的有三十八人之多,无一人一字相恤!陈禹山接受鲁豫约谈时云:辽宁省委常委加诸张志新死刑的全记录,竞不及百字。林昭平反二十年之后,《今日名流》竟因之停刊,卢雪松竟因之停课;胡杰对林昭漫漫十年的寻找中,林昭被害前200天中的接触者无人敢接受采访——就像李九莲的兄嫂姐妹至今不敢寻尸建坟。
秋瑾遇难前的三个要求,有两个被允准了,以至她未被枭首而得以全尸,她未按例刑前剥衣而保住了革命圣女的贞洁。而近六十年之后的钟海源被活体取肾,余尸不知所终!李九莲被抛尸荒野,被狂徒夺取了处女的纯贞。怪嗜女器的男人自是变态狂,但首先那个时代是变态狂!
秋瑾是不幸而有幸的——这是喋血的庆幸,是血泪滔滔的现代悲歌!在神圣的革命词藻的掩饰下,现代中国的人性、人道、人心、人伦,竟倒退至不如封建乱世的世纪初!
令人憋闷的五月和沉郁的春夏之交啊!
这悲歌余音袅袅不绝于耳:至今从权势精英到民众都不知忏悔,坚拒反思,企图让时光来冲刷劫灰和血痕;至今张志新空冢,李九莲无坟,文革博物馆不知何在;至今封禁网络,控制出版,密封案卷,禁锢思想,在歌转玉堂春,舞回金莲步中,掩盖人民的困厄,滞阻民主的进程……
世纪秋风,百年秋雨,秋瑾在天有知,是会为她现代姐妹骄傲呢,还是悲伤呢?但她一定会泪洒长空,素衣长呤——
“秋风秋雨愁煞人”!!
“往事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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