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秀(图片来源:美国之音)
韩秀:我是1949年以后滞留在中国大陆的美国公民里回到美国的第一个人。
韩秀(Teresa Buczacki),美籍华文作家,1946年出生于曼哈顿,1948年至1977年间在红色中国度过了30年,1978年初历尽千辛返回美国。
韩秀:我回到美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英文,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就是国务院,因为是国务院帮我回来。
到了(国务院)中国科的当天,卡特总统就指示美国国务院向中国政府发出一个强烈的通知,说你们有100多次在华沙的谈判当中欺骗我们,说在中国的土地上没有任何一个美国公民。现在Teresa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在华盛顿。有一个Teresa,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有多少你们给我们交出来。
我父亲是1943年到1945年驻重庆的美国武官。他那个时候的工作是负责滇缅边境的通畅,支持国民政府和中国老百姓抵抗日本。
我母亲和我父亲认识是在重庆。我父亲的工作结束之后就渡船到纽约。
1946年9月19日,韩秀在美国曼哈顿出生。不久,父亲派驻新西兰,母亲去了耶鲁大学读书,把她留给一对日本老夫妇照料。
1948年,母亲又把一岁半的韩秀托付给一对陌生的美国夫妇,要他们带她去上海,见她未曾谋面的外婆。
在旧金山,他们登上一艘美国军舰,驶向国共内战炮火弥漫下动荡不安的中国。
韩秀:那艘军舰是最后的一艘船到上海。正好是1948年的9月18号。我是9月19号生的。9月18号就抵达了上海。然后这条军舰要去台湾,带走国民政府的很多人。
1949年10月1日,中国共产党在大陆建立政权,美中之间开始了长达30年的隔绝。韩秀在那片土地上一陷就是30年。回首往事,她说,那“真正是遍体鳞伤,肝肠寸断”。
韩秀:50年代的时候,美国是中国的敌人。所有的人都说美国是帝国主义,连米老鼠都是意大利来的。所有的好的东西都跟美国没有关系,所有坏的都是美国的。而我父亲又正好是一个美国的军人、美国的外交官,所以我从小就有一个非常孤立的处境。
我这个小孩子是一个靶子。当时社会对美国的愤怒也好,不满也好,抗议也好,都可以宣泄到这个小孩子身上。
我第一次尝到很厉害的滋味是八岁那年。1954年,也不知道美国政府做了些什么事情,中国要抗议,闹得不得了。在天安门有集会,中学小学都参加,很多很多人。艾森豪威尔的头像被画成漫画,还有美国国旗。他们就围了一个圈,让我站在中间。然后他们就点火,烧那些国旗,高呼口号什么的。所以我是站在那个圈里面的。
身为“异类”的孤单感始终伴随着韩秀。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可能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美国。直到小学毕业前的一天,一位长辈的话让回家这个念头闯入了她的心扉。
韩秀:有一些从美国回来的科学家,他们多半都是被骗回来的。其中有一位潘良儒,他是航空方面的专家。政府骗他,说他的太太重病。他回来了,实际上只有坟墓,太太早就死了。潘先生有时候就会要我到中关村他的公寓去,去跟他的小孩玩一会儿,帮他做功课。在他的茶几上,有Life magazine(《生活》杂志),封面是曼哈顿的高楼大厦。
潘先生跟我说:“小慧(韩秀原名赵韫慧)啊,你是从那来的,那里是纽约,纽约是个伟大的城市。迟迟早早有一天你要回到纽约去。”
他是很严肃地跟我讲的。我要回到纽约去——那个时候就有了这样一个念头。但是,那条路不知道有多长多远。
1964年,成绩优异的韩秀从北大附中毕业。因为家庭背景关系,她的高考试卷根本无人批改,直接被盖上了“此生不宜录取”的印章。
教导主任对她说,只要写几句话,和父亲,和美国划清界限,清华大学的校门就向她敞开着。
韩秀:我说,如果我不写呢?她说,你不写,今天下午你就去山西。我说,那我得回家打包了,我就走了。
我有一个很根深蒂固的想法:人不可以背叛你相信的东西。人如果开始背叛,将万劫不复。我17岁就明白这是真理。你一旦开始,之后你就是一个传声筒,你就是他们的一个样板,跟家庭划清界限的样板。你看看这些跟家庭划清界限的样板,在“文化大革命”当中的这些样板们,今天他们是什么下场!他们如何能够承受他们良心的谴责?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要那个。我就真的下乡了。
山西农村三年,新疆兵团九年,韩秀的青春在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和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度过。
韩秀:兵团在那里没干什么好事,绝对没干什么好事。大力地破坏资源,比如说塔什拉玛干大沙漠,周围本来有千年的胡杨林,密密麻麻,等于是包住了塔什拉玛干大沙漠,让这个大沙漠不会再继续扩大。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十万人在那砍树,砍十年,连根挖掉,所谓屯垦戌边。
生产建设兵团本来已经又苦又穷,一塌糊涂,生活水准在零下,就是这样,他们也得搞运动,而且非常残酷。集会,大家坐在小板凳上,他们就把人揪上去,当场打死。
21岁的我,看人当场被打死毕竟在心理上是一个不能接受的东西。所以我就想站起来,我想我是不是能够溜出去?我旁边的人马上就说话了:“哦,你要走了,我可不给你带板凳啊。”很大声。
她这样一说,后面民兵马上就听见了。民兵都是武装民兵,手里有枪的,拿着那个步枪,枪托直接照我头上就招呼。我一下就倒下去了。两个民兵一拖就把我丢到戈壁滩上。
这样九死一生的经历还有很多。但是,相比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韩秀说,新疆带给她最刻骨铭心的回忆,是维吾尔人对她的友善。
韩秀:他们说你从哪里来?我说,我从西边来。他们说,多远的西边?比麦加还往西吗?我说,比麦加还往西。他们说,从西边来的都是好的,从东边来的都是不好的。
今天的新疆就更糟糕了。维吾尔人是千年以前从中东到新疆这个地方来的。曾经,那里是绿洲啊!新疆兵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已经把那些绿洲搞得都不见了,生活的环境已经非常恶劣了。然后你们还要欺负人家,还要人家放弃宗教信仰,还要人家相信那些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我是非常地同情,非常非常地同情在新疆的这些少数民族他们所遭受的一切。
70年代,美中关系进入转折之年。1971年,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秘密飞抵北京。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华盛顿和北京打破坚冰,开始商讨邦交正常化。
韩秀从“敌台”的电波中偷偷听到这些消息,然而这一切和远在西北边陲的她似乎还隔得很遥远。
韩秀:尼克松也好,基辛格也好,他们的飞机可能都飞越新疆,但是他们不会看见这底下有一个他们自己的人。兵团的各级领导觉得我反正大概就得死在那了。
在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看不到光亮的日日夜夜里,有那么一个瞬间,回家的希望在韩秀面前闪过。
韩秀:我和维吾尔人曾经在中巴公路上收尸体。这中间有非常野蛮的作业,爆炸,死了很多年轻人,需要把尸体从巴基斯坦运到中国境内。
有那么一个时刻,国境线就在那里。那边有一辆美国的推土机,因为美国在帮巴基斯坦修铁路,上面有一面美国国旗,一面星条旗。
维吾尔人跟我说,那是你们自己人,你就走过去就好了。我们帮你走过去。我说,不可以啊,我凭什么说我是美国人?我的出生纸和护照都被红卫兵抄走了,我拿什么来证明我是我是美国人呀?我说,不行,我还得再熬着。
就这样熬到了1976年。4月的一天,邓小平办公室出人意料地送来一纸文件。
韩秀:他们只给我看见那一条,上面剪掉了,下面也剪掉了。那一条上面几个字,说“此人不宜留在新疆”。所以上面就跟我讲,你准备走吧。
我说,好啊。我二话没说。我的生活经验已经多到足够让我绝对不会去问为什么。我有机会走,我还啰嗦什么?
30岁的韩秀回到阔别的北京,成为一家小服装厂的女工。上班第一天,就赶上了唐山大地震。她为工厂忙里忙外,工厂党支部书记看在眼里,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想到了自己被红卫兵抄走的出生纸和早已过期了的护照。
韩秀:他说:“红卫兵把你家里东西抄走了没还?我去问。”他就真的去问了。公安局的人说,这东西我们有。红卫兵看到这是外国的东西,就交给我们了。我们锁在保险箱里也十年了。
拿出来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在塑胶口袋里套着,就还给我了,还是当着党支部书记的面就还给我了。我有了这个,那我就知道我该干嘛了。
一条喇叭裤、一件瘦瘦小小的夹克,韩秀穿着自己缝制的行头,去美国驻北京联络处探路。
韩秀:我先走到美联处对门的一个非洲国家的大使馆。走到那儿的时候,那个武警就笑了,说你一定走错了,你大概迷路了。我说没有没有,我找得着路。从那儿到美联处就是穿过马路啊,所以我直接地就过去了,一下就站在那条白线上了。
你知道那条白线是什么意思?白线外面是中国,白线里面是美国啊。我等着那武警开抢呢。他开枪我就倒到里面去。我手里头就捏着我的护照和我的出生纸。我那时候根本没想活着离开那个地方。
一辆车直接地冲到我面前。那是我们的领事万乐山(Franklin P.Werdlaw)。他在车里就看见了有一个人站在白线这儿,而且手里头拿着一本绿色的护照。绿色的护照是40年代的。他知道这个人绝对是美国公民。所以他的车子就开一直开到我面前,从车子里跳出来说,我可不可以看你手里的文件。我说当然可以,我就给他看。
他打开一看,说我马上进去叫人。他说你站在这,千万不要动。他就冲进去,运气要多好有多好,滕祖龙(Jerome C.Ogden)在里面,我们的总领事。
美联处仅用了六分钟便确认了韩秀的公民身份。不过,她需要一个月后才能来这里领取新护照。很快,“私闯美联处”的罪名就把韩秀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韩秀:当天晚上警察就来了。公安局的,先在房顶上,堵住各门口,然后进来搜。护照、出生纸、还有所有的美国外交官的名片全部都抄走了。
每天车间门口都有警察。车间里的人都知道我出事了。车间里还得派人监督我。有一天我在那做一点活,监督我的女孩子就用一张纸写。她不敢说话,知道说话一定会有人听见。她说,你一定得走,不走你就死定了。
我冲她点点头,赶紧把字条放在火炉子里头烧掉了。我知道那些工人师傅都明白,这孩子要是不走就非死不可。
一个月中,韩秀到处想办法打电话,可是全北京的电话都不通美联处。终于有一天,她在西单看到一部旧式电话机,拿起来一拨,滕祖龙总领事的声音传了过来。
第二天,为了甩掉眼线,韩秀凌晨4点就出门了。等她再次来到美联处时,滕祖龙已经等在大门口了。
韩秀:滕祖龙手里拿着我的新护照,他把手指头压在照片上,那下面不是得签名嘛。他说,你来你来,把你的护照拿走。我就一直跟着他进去了。那个武警在亭子里面打电话,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进去了以后,他说你先签字。我签字后,他说,你现在是一个有有效护照的美国公民。美国国务院、美国政府、我们美联处所有的人都要帮助你回家,不惜代价!
这之后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络,整整八个月。我是连番地被审。但是我就咬定了一个,我只是要回家而已。我就是那一根筋,我就是要回家。他们那边说,你是抛弃社会主义,投奔资本主义,你跟那些间谍混在一起,诸如此类的一堆。
但是那个时机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回到美国才完全明白,就是我们的卡特总统坚持,要建立外交关系,首先要解决人权问题,把我们的美国公民还给我们,其它的我们再谈。
终于在这种情况之下,中国政府就让我离境,要我三天之内离开北京。
1978年1月,在美中两国正式建交一年前,韩秀回到美国。这条漫漫归家路她走了整整30年。
那之后的两三年里,又有300多名滞留在红色中国的美国人陆续离开,返回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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