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网络图片)
【看中国2016年10月07日讯】魔都的八月底,湿热的天气终于走了,凉爽下来。人们开始走出户外活动,临近中秋,大街小巷在叫卖着各类新式月饼。在人多时候最寂寞,飘在魔都的我,着实感到孤独,想念家乡鲁镇来了,于是和单位请了年休假,回老家去。魔都不必说,到处是五彩缤纷的房产广告,就是这个在魔都周边的三线小城市鲁镇,据说房价也飙到七八千了,所以在汽车上,老乡们聊起来,聊得最多的,便是房价如何上涨,尤其是近期传言魔都九月要出台更加严格的从限购政策,听说昨天民政局离婚的队伍已经排出了两公里。据说又有机构出来辟谣,也不知道真假,但是根据经验,很多人宁愿相信是真的。
回到鲁镇的这一夜,坐公交车看窗外一路隐约路过许多崭新的楼盘,然而大多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是卖出去了呢,还是业主都跑到西藏旅游去了。
鲁镇虽说是我的故乡,然而已没有家,四年前,在一个中介的劝告下,我就将老屋卖出,在上海首付款购得了中环以外的一处蜗居,当时还觉得被中介骗了,高位站岗,现在想来,很是庆幸,不然现在就沦落为蚁族了。以前读书时候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工作了后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干中介;现在说:这个社会就中介不骗人,房价果然一直疯长!
所以这次回去,我只得暂居在鲁四的房子。应该称他“四叔”,是一个靠投机楼市发家的开发商,想当年,他在咸亨酒店里当小伙计,现在咸鱼翻身,豪宅门口停了好几辆车,寒酸如我,只识得一辆似乎是宝马X5。
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穿的都是名牌罢了,和我说他经常去世界各地旅游,言谈举止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寒暄之后即大骂X报。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牛刀之流。
(二)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亲戚和高中的同学,大家都羡慕我在魔都的生活,我只好苦笑,没做任何解释;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都纷纷诉苦:物价涨了,工资不动,房奴的日子难熬啊。有几个年轻的后辈,甚至求我向鲁四叔求情,他有一座新楼要开盘,他们想拿个好号,顺便看能不能打点折。
回到四叔家里,四叔一脸喜气,新开的楼盘卖得不错,他马上烧香拜佛,致敬尽礼,我顺口说了一句:四叔还用拜神吗?即便不用拜,照样也是财源滚滚啊。这本是一句恭维的话,谁知道热脸贴了冷屁股,四叔脸色一变,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我剩在那里,有些尴尬。其实想想我这话没错,电视剧里面的太后天天烧香拜佛,照样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人前人后却是一副慈眉善目。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心里不安。
(三)
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拜访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她是瞪着的眼睛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最大的就是她:头发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还活着。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在魔都生活的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诧异的等着,不知道她要问我什么。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紧张的说,“你说这魔都的房价,到底会不会降呢?”
这个问题回答不好,容易产生恩怨,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我自己对房价已经很不敏感,反正有且只有一个蜗居,再买也买不起,涨跌和我没啥关系;但是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又在犹豫,到底如何回答?人们都是希望跌的,那我就顺着大家说吧。
“应该会降价吧。”
“那么,如果真有调控政策出来后,会降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魔都三月份出来新政,号称国内最严格,可是最近又出了几个地王,房价也是一路飙升。我只得支吾着,“是该降了。——然而也未必,……这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可是,人家说,要遏制魔都房价的。怎么能说没人管呢?”
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收回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房价的涨跌,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接着问,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觉得不安。自己想,我这话是不害了她。她可能是攒了一些钱,想为他儿子阿毛在魔都买个房子,可是现在房价疯涨,连香港的某四大天王的女朋友,想在上海买个房子都吃力,都被天王拒绝,祥林嫂的那点钱,恐怕连首付也不够,所以盼着房子降价,可是现在通货膨胀这么厉害,房价继续上涨,她是更买不起了。我不禁想,“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这样我一心轻松了。然而心里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回忆起来,仿佛有什么不祥的豫感,不如走罢,明天回魔都去吧。
(四)
可是,第二天一起来,便听鲁四叔和四婶在客厅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但不一会,说话声停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扫把星!”
我先是诧异,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看一看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等到晚上四叔家的菲佣来泡茶,我有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叔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菲佣冰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死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人几乎跳起来,脸也变了颜色,但她始终没有抬头。我镇定了下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早上吧。——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她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似乎一切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我短暂的惊惶后,安慰了自己一番后,心里也已经慢慢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是有些愧疚。
到了晚饭时间,四叔还是和我一起吃饭。我也还想打听一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上次已经吃了回亏,因此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我告诉他明天要回魔都去,他也没有挽留的意思。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顿饭。
晚上躺在床上发呆,一会儿感觉到了些寒意,又听到风声,吹在林间的树枝上,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孤寂。我独坐在书桌旁,又想起祥林嫂来。
(五)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夏天,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介的带她来面试,那时她大约三十来岁,神采奕奕。中介说叫她祥林嫂,是自己母家的邻居,丈夫是一个建筑工人,家乡退耕还林,所以夫妻俩出来做工了。祥林嫂很勤劳,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人。祥林嫂又很节俭,有一次她领着儿子阿毛在街上玩,路过一个卖冰激凌的地摊,阿毛闹着要吃,结果被祥林嫂打了一巴掌。四婶问她:你这么省吃俭用的,要干什么啊?祥林嫂笑笑说:攒起来给儿子讨媳妇啊,我要让儿子做个城里人,可是要做城里人,就得买房子。四婶听听,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些年,祥林嫂真买了房。当然是贷款,买的是四叔出售的一个楼盘,两居室。祥林嫂很开心,逢人就笑,说她的儿子能做城里人了。只是,从此之后,祥林嫂的脸色慢慢变得青黄,因为她要多干活,挣钱。
突然有一天,祥林嫂正在打扫院子,有人跑到四叔家里,喊着祥林嫂说:“不好,你男人出事了。”祥林嫂扔下扫把,连忙跟着来人跑到医院,丈夫在病床上躺着,满身都是血,不省人事。后来人们才知道,祥林嫂的丈夫为了还房贷,每天拼命接活干,结果疲劳过度,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
祥林嫂的丈夫死了,包工头也不知所踪。一家的负担落在了祥林嫂一个人头上,听说后来房子被银行收回去了。
(六)
时间永是流驶,又六年过去了,祥林嫂的工钱也涨了一倍。她依然是非常节俭,那脸色几乎和青菜一个样了,经常晕倒。这期间,她儿子还算争气,考上了魔都的一所名牌大学,已经毕业了,据说在魔都的一家民营企业工作,经常加班。
渐渐地,祥林嫂絮叨起来,她逢人就说——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就知道工钱会涨,我就知道攒钱,可没想到魔都房价一直在涨。四年前的时候,我攒的钱,在外环线买个四十平的小房子,已经够首付,可我想等等,我想房价兴许会降下来的,我现在攒的钱,已经是三年前的两倍了,可是离首付,竟还差一半,你说,我是不是很傻?你们不知道,我的阿毛啊,要在魔都讨媳妇,可是没房子,已经分手了好几个女朋友了……”她接着只是呜咽,说不出句话来。
人们听了她的故事,往往陪着流出许多眼泪。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可是渐渐地,人们和她讲话,笑容有些冷了,甚至还避着她。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就知道工钱会涨,我就知道攒钱,可没想到房价一直在涨。三年前的时候,……”
“是的,你就知道工钱会涨,却不知道魔都的房价也会涨,你的阿毛要取媳妇,可是没有房子哪里来的媳妇。”她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和她一样身份的柳妈那里得些安慰。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
“你呀。还要做城里人,简直是痴心妄想。”
“阿阿,不能这么说,要是买了房子,阿毛就能做城里人了。”
“可是就算你买了房子,你还得起房贷吗?按现在的房价,你们阿毛得不吃不喝干五十年,他还能干五十年吗?依我说,你赶紧让阿毛回老家,老老实实做个乡下人吧。别以为乡下媳妇好找,现在除了房子,彩礼还要万紫千红一片绿呢!”
祥林嫂沉默了,搓着自己的衣角,神色黯淡起来。
“祥林嫂,你得认命。”柳妈笑着说,“人生来都是有命的,城里人就是城里人,乡下人就是乡下人。”
“兴许,房价会降呢?”祥林嫂弱弱地说。
(七)
又两年过去了。
房价终究没有降,一路高奏凯歌。
祥林嫂的工钱又涨了。她依然是省吃俭用。有人在街上看祥林嫂,青菜放到她脸边,几乎看不出青色来。
祥林嫂依然很勤快,只是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动作越来越迟缓,甚至记性也变得有些差,终于四婶有些不待见了,终于四叔嘴里有些怨言了。
祥林嫂被辞退了。
祥林嫂很快有了个新职业,捡破烂,外加乞讨。经常有一群小孩跟着她,在后面捡瓦片扔她,祥林嫂走累了,就坐下来,于是小孩子就围上来。祥林嫂歪着脑袋,看着天说:“哎呀,我真傻,真的……”
“是的,你就知道工钱会涨,就知道攒钱,可不知道房价也会涨;你有个儿子叫阿毛,他要在魔都讨媳妇了,可是讨媳妇就得有房子,没有房子哪来的媳妇呢?”小孩子们哄笑着打断了他,把瓦片扔到她身上,然后一哄而散了。
(八)
我被一阵欢笑声惊醒了,原来是四叔家的楼盘今天被抢多一空,因为好多在魔都上班的人都到鲁镇买房子了,四叔今天赚的钵满盆满,此时已经凌晨了。我在蒙胧中,似乎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笑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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