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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颠沛流离的道路(图)

 2015-11-09 11:59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编者按:本网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后陆续发表;应读者要求部份文章会重新刊出,以飨读者。

俞庆水我1937年生于闽浙赣三省交界之处的江西省广丰县。此地风景秀美,交通便利,文化昌盛,容易找到各种书籍。父亲自小叫我背《三字经》、《千字文》以及《大学》、《中庸》里的一些段落。我爱背书、记性好,一上学就念小学第四册,在班上年龄最小。许多知识理解不透,死记硬背对付考试,居然也考得不错。

上初中看了一本很厚的精装书《宇宙奇观》,得知丹麦人蒂谷在一个荒凉的山上进行了30年天文观测记录,他的学生刻卜勒整理这些资料,总结出行星运动三大定律,后来牛顿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导出万有引力定律——适用于天上地下的各种物体。这太神奇了,令我十分吃惊。我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学理科。于是请老师同学帮助,回过头去反复再学已经学过的数学物理,务求透彻理解。高中阶段成绩迅速提高,自学能力大为长进。已经能够看懂一些大学的物理数学课程。

1953年考入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学习更加努力。除完成本系要求的各门课程外,还学习了要求物理系学生学习的一些高等数学与普通物理课程。

1957年在林超教师授的指导下,准备写毕业论文《泥石流的探讨》。北京西山斋堂地区就有泥石流这种地质灾害。5月初林超和徐启刚二教授带我去进行了为期10天左右的实地考察,之后就整理记录资料,并查阅翻译有关资料。在此期间曾给清华大学黄万里教授写信请教,黄教授热情回信,还寄来他自己的有关论文。

1957年5月下旬回到北大,莫名其妙地见到大饭厅周围贴满大字报。原来,是毛泽东号召大家多提意见帮党整风!我认为既然毛泽东鼓励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就应该积极参与。但平日只顾读书,对社会了解不多,提不出什么具体意见,只能从逻辑推理方面做点文章。先写了篇大字报《卫道者的逻辑》,说不要把学生的意见看得太严重,有不同的想法,可以辩论,但要讲逻辑,不能上纲上线,扣大帽子。另一篇大字报表明自己的看法和态度,说整风是为了消除三害(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宗派主义),要扩大社会主义民主自由,共产主义精神万岁。文章末尾都用学号5305027代替签名。除这两篇大字报外,还有三件事也成了后来把我打成右派的罪名。其一是我与被打成右派的黄万里教授有过书信往来;其二是系里刘心务老师写过一篇其实是轻描淡写的大字报,说系主任侯仁之教授入党也应开会征求大家意见。我在后面签了个学号;其三是写了封信支持谭天荣与别人辩论,并寄去1块钱。本来一心想要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没想到响应毛主席号召却惹了祸。

1957年正是我毕业的一年。本来我班29位同学相处融洽,我是班上最小的,大家像大哥哥大姐姐一样对我颇为照顾。反右运动一来,同学们欢声笑语没有了,变得冷漠了。我找人说话,同学心态不一。有人怕被说成温情主义,怕被打成右派,不敢多讲话;有人会以教训的口吻说,多想想自己的问题吧。我糊涂了,反对三害,希望扩大社会主义民主自由这算问题?后来29位同学中划了五位右派。三位被分往外地,我与刘xx留在系图书馆里整理图书,每月发29元。毕业前夕连一张全班同学合影也没有照,零零散散地默默地分开。

为了写泥石流的论文,我查阅资料时,还翻译了七八篇文章(有俄文的和英文的),系里还把这些文章专门印出来。后来铁道部兰州段两位同志专门来函,要与我们合作。我划为右派,想从事泥石流的工作也做不成了。结合专业分配工作也不可能了。这时我在学校里对数学思想史感兴趣,还翻译了卢卡西维奇(波)写的亚里斯多德三段论一书中的第四章“符号逻辑的亚里斯多德系(Aristotle’s system in Symbolic Logic)。

1958年3月8日北大突然宣布,连我共12名右派按保留学籍,劳动察看的处分送往大红门北京木材厂南、北两制材车间劳动。我被分到南制材车间出料组,要把四个电锯所锯下来的木板及时运出去,码垛堆放。活儿既累又紧张。

写到这里,简单地回顾一下家里的情况。

父亲俞钟发,读过一些四书五经,后学会手工裁缝做衣服。大娘张爱豚,生我姐姐。我姐姐出嫁后不久就难产去世,考虑到年老无人照顾,大娘做主让父亲再娶我母亲毛双月。父亲除做裁缝外还种点菜。大娘和我母亲都是农村妇女,手工做鞋、卖菜等等。我出生后一家四口人过着一种简单的生活。

为了让我读书,他们付出了大量的心血。本来父母打算让我读完初中后跟人学铜匠(相当于钳工)。由于我年岁太小,更主要是解放后因我家庭成份是小土地出租,相当于中农,可以申请助学金,这样初中毕业后又继续读高中。

1953年10月收到北大地质地理系寄来的录取通知书。父母一方面高兴,一方面又为没有进京路费发愁。后来东借西借,凑了二十多元,到南昌教育局见到王钟友同学,他又帮助我申请了20元路费,这样我才到了北京。

从1953年10月到1957年底整整四年,除了实习期间短暂外出,其他时间一直在学校。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我想回家,但无钱买车票。好不容易盼到毕业,本可回家看看,可是被划为右派,不给分配,只能在学校里等待,后来又被送到工厂劳动,暂时不能回家。1958年4月下旬,这时我刚到北京木材厂劳动了一个多月,突然接到父亲去世的电报。父亲从1953年10月送我登上离开广丰的汽车直到1958年4月,这5年日夜盼望能再见到我,孰知一直盼到死也不能见上一面。

1958年8月在北京木材厂制材车间劳动的右派教师林自立,他得过肺结核,在北大肺健会住过,身体不好,经受不起重体力劳动,服安眠药自杀。他的俄语很好,把Б еловусов写的名著《大地构造学基本问题》翻译了一半,就这样走了。陈心亥同学是地质专业二年级学生,当时只有17岁,与我同在一个出料组,经常发愣,常自言自语:“我叫陈心亥,右派,浙江天台人,我想妈妈。”约劳动了一年,北京木材厂与北大联系后,把陈送回天台老家。陈心亥,我的好兄弟,你现在怎么样了?1960年林业部想在北京木材厂办个林业部技校,让我参加建校的筹备工作,到各处查找资料,购买图书兼教书。学生招来了,后来又不办了,把招来的学生送到别的学校去念书。

1961年4月,我与另外三位北大右派被以结合专业的名义调到北京市灰石厂(地点在北京丰台区大灰厂)。让我在开采车间剥土排劳动。1961年8月我在380米高的工地上推矿车时,矿车掉道,我的下颚磕到一块大石头的棱角上,颈部大出血。两位工人从380米高的工地沿着陡峭的山路背我到240米高的大山场医疗站止血抢救,接着又抬我到厂部医院住院一个月。由于抢救及时,保住一条命。我永远记住这一些好心人,祝愿他们一生平安。

1961年底摘帽后,我就被调到矿山科成为一名技术干部,月收入加到56元。每天上山了解开采的各种事务。之后,让我设计了一条从240米大山场通往380米工地的上山公路,负责测量、计算,并参与修正处理施工中出现的问题。1964年被下放到站台运煤排,参加劳动。

1965年与上海正泰橡胶厂工人应秀梅结婚。她因为身体不好,一直留在上海。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9月初北京灰石厂把我当摘帽右派加以批斗,我的书被翻得底朝天。接着把我的户口从北京迁到原籍江西广丰县城,户口卡让我随身带走。发了一个月的工资56元,让我立即离京。三卷英文版数学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 B. Russell & A. Whitehead)影印本也被人抄走了,至今无人归还。离京后我先到上海,亲友都不理解为什么摘帽右派也要被遣送。但事情到这一步也没有办法。他们表示应秀梅这边的事他们会尽量照顾。我在上海住了一个月后,回到广丰见到大娘。本来我年轻,应该是我照顾她,可是当时却反过来是她关照我。她说:“现在一下子搞得这么乱,过些时候会平静下来的。你先住下再说。你妈妈做保姆寄给我的生活费我还留了点,你吃两三个月没有问题。不过高价米4角一斤,我们买不起。你把户口报上,就可买到一角三分一斤的平价米。暂时吃饭的钱还是有的。”我当时听了这些话,乃至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时,我的眼泪就禁不住地往外流。这是我母亲做保姆挣来的钱,是寄给我大娘做生活费,又被大娘节省下来的,现在却拿出来给我买粮食,救我这个当右派的儿子的命。正如孟浩然诗中所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由于我是十月初离开上海回广丰的,十一月妻应秀梅在她的亲友照顾下,儿子俞红生在上海出生。

在广丰与大娘一起过了四个月后,上海亲友来信说,摘帽右派可以回厂要求工作,他们也给我准备了回京的路费。1967年2月,我冒着刺骨的寒风,背着被子回北京灰石厂。晚上露宿在厂门口的石板上。办事人问我:“户口卡拿来没有?”我说:“已报到广丰了。”办事人员说:“这不好办,你先回去,把户口卡拿来再说。”当时为了不让户口流动,将户口冻结。可是我的户口在冻结文件下达前就迁到广丰,现在取不出来,工作问题一下解决不了。我必须找点事做,维持生活。这样,我就在一些亲朋好友的帮助下,逐渐学会了修理手电筒、焊补搪瓷盆、修理钟表之类的小五金业务。

1968年3月我又回了一次北京灰石厂。那时厂里发生大规模武斗,我再次被遣送到广丰。我母亲也离开她做保姆的贵溪河潭埠垦殖场回广丰,母亲、大娘和我三人住在一起。随后几个月形势非常严峻,没有介绍信,不能到外面修理小五金。为了生活,我与北大历史系右派学生吕克武开始收废品,如牙膏皮、鳖甲、废铁、破雨伞、破蓑衣、鸡毛鸭毛等。把这些废品收来后,整理分类出售换点钱,艰难地维持生活。农村收废品很苦。早上5点多钟起床,6点多吃早饭,挑着箩筐出门,带点饭。中午向别人要点水,把饭咽下,就算吃了午餐。傍晚4、5点钟回来。一天至少走二、三十里,有时走五、六十里。箩筐越挑越重,肩膀越压越疼,但我毕竟收到废品,吃饭问题有着落了。这时我常常想起白居易《卖炭翁》中的两句诗:“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有一次,我们住在一个农民家中,家中有祖孙二人,爷爷七十多岁,孙子十二、三岁,小名火崽。那天废品没有卖掉,碰到下雨,买米的钱都没有了。老人知道我们这种情况,主动称了十斤米给我们。遗憾的是,后来我们离开他家,转到另一个地方,废品变卖后准备还钱给老人,找了两次都没有找到火崽这家人。多好的老人啊,原上天保佑他的子孙平安。

1968年11月,广丰县城把城镇居民大量下放农村,我的关系不在广丰,便被当作无业城镇居民,下放到广丰鹤山垦殖场战坂大队汤家峰生产队当社员种田。本来大娘年老,不会下放;母亲在外当保姆,也不会回广丰。但由于我是右派,才使八十多岁的大娘与母亲被下放到农村。原大娘住的房间也被别人占用。

在汤家峰整劳力出工一天的工分记10分,我只有4分。社员看到我一家三人,一天4分,干一年也买不回三人吃的口粮,两个月后给我加到一天6分。母亲照看一条牛,记4分。他们对我家好,我也就义务给他们修理手电筒、钟表等等。后来,附近几个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我会修理这些东西,鹤山垦殖场手工业联社把我吸收进去。从此我就可以在整个垦殖场各个生产队修理打农药的喷雾器,以及社员自己的钟表、手电筒之类的小五金。农忙时,抢收抢种,参加农业劳动。其他时间专门修理小五金。这样我就能够较灵活地支配时间,有空看数理化和英语之类的书。

1971年上半年大娘86岁,年老去世。1975年妈妈改嫁到上饶程姓家里。1976年妻应秀梅患结肠癌,在上海新华医院手术切除癌肿,1977年2月癌症复发扩散,在医院去世。

1977年4月,我接到北京灰石厂寄给我的,让我回厂工作的通知书,以及把户口迁回北京的准迁证。与此同时1968年从城镇下放的居民也陆续搬迁回城。我大娘在广丰的房子当时被别人占用,我们搬不回去。广丰搞房产的人对我母亲说:“这房子现有人住,他们不会搬走。你已嫁到上饶,你儿子要回北京,这房子对你没有用。给你三百元,将它卖掉算了。”母亲因经济很困难,搬家要花钱,就收了三百元。

回厂后保卫科告诉我:“你是摘帽右派,让你回来落实政策。这11年离厂,按每月56月给你补发工资。扣除在这期间你所借的钱以及为你所花费的钱(据说包括给当地的钱及遣送我所花的钱),还有5600多元。现在一次性给你,你签个字。”我回北京后,母亲到上饶程姓家里,继续帮程姓一家烧饭、看小孩、养猪,艰辛地劳动。一次摘猪菜不小心摔得很重。程姓家人为了省钱,没有让她到医院去看病。后来母亲忧郁成疾,精神痴呆,吃不下饭,腹部像门板一样坚硬。我与儿子俞红生到上饶程家连拉带拖,将她带到上海新华医院医治。板状腹治好了,能逐渐吃饭。接着我带她到北京,还在安定精神病医院住了3个多月,病情时好时坏。直到1979年8月底,母亲在北京云岗731医院去世。补发下来的钱一部分还人,一部分用在给母亲治病以及各种开支,很快就用光了。

文化大革命害了多少人。我留下一条命,可是却千疮百孔,剥了一层皮。我母亲没有了,妻子没有了,儿子得不到应有的教育。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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