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网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后陆续发表;应读者要求部份文章会重新刊出,以飨读者。
岳麓山下,湘江两岸的湖南省,可算得是人杰地灵。从满清末年起湖南就是新思想新文化最早的发源地之一,仁人志士和才情横溢的爱国知识分子更是层出不穷。不幸的是,到了1957年,湖南省被诬陷为右派而坠入人间地狱的人也特别多,他们中间就有一位名叫文思的无名诗人。由于文思和他在狱中冒死偷偷写下的诗歌,今天的人们才得以知道无数善良无辜的国人,在遍布湖南大地的那些恐怖的劳改黑牢里,是怎样渡过了他们人生中最后的一段宝贵时光的。
文思在反右开始时是湖南桃源一中的教师。他1910年出身于富绅家庭,学识渊博,曾是个风流才子。他雄心勃勃,计划编一本文史研究的工具书《资治通鉴大事年表》,已经广泛收集资料,写出了十五卷,可惜尚未完稿就陷入冤狱。多年后出狱,他在街头邂逅旧日情人,百感交集,写了一首凄婉可诵的旧体诗相赠:
“萧四姐儿鬓已斑,挑灯话旧俩黯然。小桥流水凭栏处,剩有枯槐月一弯。”
平地一场浩劫,使一对有情人硬生生地被拆散。几十年以后偶然重逢,早已物是人非,只有“相对话凄凉”了。黑牢里多年的酷刑拷打和精神上的侮辱摧残,劳改场内远超出人体承受能力极限的苦役,使得文思这样一个文弱书生过早地衰老了,健康也几乎全毁掉了,但令人敬佩的是他的精神不垮,傲骨依旧,一直深深地蔑视着那个绞肉机般的野蛮制度。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年代里,任何人仅仅有这样的想法就足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但他敢于在劳改营里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不仅偷偷把自己悲痛心境和难友们的不幸遭遇写成了诗歌,而且还想方设法把这些创作留了下来。身为后来者的我们,在怀念他这样饱受磨难的诗人的同时,还应当感谢中国经济出版社那些勇敢的知识分子。没有他们在铁桶般的文网中见缝插针,出版了一套《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丛书,这些闪烁着人性光芒的血泪之作,我们恐怕是永远无缘得见的了。
那些值得文思甘冒杀头的风险写下许多挽诗的难友,都是些怎样的人呢?三十年后,另一位难友,同为劫后余生而愈加坚强的湖南诗人饮可,是这样回忆的:
“……就算是再经历一次炼狱吧,我还是要忍痛再记下他们。如果他们真有灵魂的话,知道三十多年之后,还有人记起他们,写下他们,让他们的冤屈呼号借我的书留给后代,也会欣慰于九泉之下吧。他们并不是英雄,也不算伟人,名不见经传。他们大多是些极普通的知识分子,或者连知识分子也够不上,只是些猥琐的庸人,俗人,但都是凡人,活人。他们死的时候多半很年轻,小的只十几岁,二三十岁的居多,生命十分短暂。他们的死也极其平凡,用古话说也就是‘瘐死狱中’吧。因此也根本谈不上什么追悼仪式,更没有举行什么葬礼,甚至有的连尸骨也没有人去掩埋,有的通知了家属,亲人也不去收尸……”
下面是文思为这些难友写的《伤逝篇》中的十首挽诗,可惜他自己出狱后不久也不在人间了。
第一首写的是爱好书法的杨立中,他的旧日同窗好友。两人同在狱中,文思过生日时杨立中送了半盒卷烟,文思深为感动。不久杨立中病死狱中,亲人不肯来收尸,结果只能草草葬于乱岗上。
“相逢此地倍觉亲,半盒卷烟祝寿辰!铁画银钩成底事,乱葬岗上草青青。”
第二首写的是刚刚二十来岁,气宇不凡,善于拉二胡的青年人胡天健。胡天健新婚才只有半年就入狱。刚刚进来时他常常独自拉《良宵》、《病中吟》等名曲。还不到一年他就因劳累过度而骨瘦如柴,终于病死狱中。
“胡家小弟最年轻,偏作春闺梦里人。潦倒他乡剩骨立,怕听一曲病中吟。”
第三首写的是一位文思自己的学生,名叫刘宽的右派。他生性高傲,讲究骨气,后来饿死狱中,尸首被抛在荒郊,竟被野狗拖去,连个掩埋的人也没有。文思的挽诗写道:
“白眼俾倪究可憎,却云傲骨有师承。哀哉狗腹做棺板,世上竟无瘗旅人。”
第四首写的是一位历史教员万松筠,他比刘宽幸运一点,在1960年死在狱中后,尸体被埋在了德山改进机械厂外的乱葬岗上。他的妻子过了三天才得到了死讯,立刻一身白布孝服赶来,哭倒墓侧。看到的人都很感动,认为一个右派死了,竟还有这样深情的妻子,哭得如此伤心,也算值得了。文思写道:
“同行钜子推松筠,午夜奢谈纸上兵;埋骨异乡应冷落,独君赢得泪涔涔。”
第五首写的是一位叫黄德祚的右派,他对被划为右派一直愤愤不已,不肯服罪。黄后来在劳改工地上病重昏迷过去。同行的犯人把他用一种当地人称为“鸡公车”的独轮车送回工棚。他略一清醒就喃喃地说:“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一个反字,我死之后可以把我的心挖出来给大家看看。”
后来他终于含恨死在工棚里了。有人说他是个书呆子,有人说他是个阿Q。文思的挽诗写道:
“鸡公车上泪双流,颠三倒四语不休;剖腹也应无反字,人间真个有阿Q。”
第六首写的是一位叫做杨承宪的真正的工农兵群众。他不但参加过朝鲜战争,还参加过有名的上甘岭战役。不知为何也成了右派分子。他是个改造的积极分子,干苦力活很卖力,还一直说:“劳动改造不算艰苦,志愿军在上甘岭那才真艰苦!”他不久就累死了。他可算是至死不悟,让人悲痛。文思写道:
“运土推车抢在先,横戈跃马想当年;临终不念儿和女,尚自喃喃说上甘!”
第七首写的是一位被同犯戏称做“混进右派队伍”的大老粗。当时有一种说法,右派都是知识分子,可此位姓龚的犯人却基本是文盲,连买卖两字也分不清,一次居然说:“我们天天听到讲苏联老大哥,老大哥不是男人还是女的吗?”众犯人哄堂大笑。这样一个憨厚平庸、人们常说有福气的人,后来也无声无息地在工棚里死去了。文思的挽诗写道:
“苏联原是男儿身,买卖纠缠两不清;谁料庸庸厚福者,党人碑上也刻名。”
第八首写的是一位叫卜年禧的人,矮矮胖胖,原是湖南益阳市工商联主席,一位资本家。他和人一谈话就哭哭啼啼,说自己罪孽深重,一定要积极改造。他后来也死在狱中,虽然摘帽通知书不久也到了。人死了,一纸通知又有何用?文思的挽诗写道:
“矮矮墩墩八字胡,人前人后爱唏嘘;果然急泪能除恶,恰好属纩获赦书。”
第九首写的是一位李姓知识分子,学识渊博,因为在领导不断的诱劝之下,天真地向党提了几句建议而落入网中。他在劳改时体力不支累死于运石灰途中的张公渡口。他临终前反复托付同犯转告妻子,要儿子们务必都在家种田,今后千万也不要再上学读书了。闻者皆落泪不止。
“诽谤朝廷罪合诛,溘然病逝有余辜;张公渡口托遗嘱,儿女力耕莫读书。”
狱中最可恶的是干部经常纵容犯人打犯人。第十首写的是一个叫赵大漠的犯人因为饥饿难挨,在食堂偷吃了一碗稀饭,被一群力求表现自己改造好的犯人,拉到暂充监狱的一所寺庙的大雄宝殿上批斗,毒打,他结果在一群劳教干部围观之下被众犯人乱棍打死。因为是犯人打犯人,打死了如同踩死一只蚂蚁,根本无人追究。文诗写道:
“侏儒饱死子悲饥,不窃蟠桃窃粥糜。争料新朝存典杖,大雄殿上肉横飞。”
多年以后,活泼的青年们早已都垂垂老矣,人生最好的时光也已经都在黑牢中消磨殆尽,饮可自己终于也出狱了。他写了一首赠文思的诗:
“穷途访旧友,冒雨过水溪。已成丧家犬,复作落汤鸡。无门歌长铗,有朋说无衣。先生尚高卧,笑问夜何其?”
比起那些当年在飞机上当着伟大领袖的面胁肩高歌,“窗外一个太阳,窗里一个太阳”的革命诗人,比起那些故作“朦胧”,其实不学无术,只会写些“穿裤子的云”之类昏话梦话的“某派诗坛明星”;比起那些只会媚俗欺世,故意无视现实,胡编乱用各种“意识流”唬人,至今把持各种诗歌刊物当作自己私产的所谓大牌诗人们,这才是真正当之无愧的中国诗歌,这才是真正的诗人,后人是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也许,这些挽诗的文字还有些粗糙,诗歌的平仄粘对也不算十分整齐,但我以为不管再过多少年,读者们仍然会深深被它们所打动,因为这些诗歌和杜工部的《三吏》,《三别》一样,都深深地带有时代的烙印,唱出了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的心声。
文思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一首挽诗,但他没有白活,他用这些闪烁着巨大人性光辉的挽诗,为自己在中国诗歌的殿堂中立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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