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墙里的幸存者:父女囚徒镇反文革记事(图)
序幕
时间:一九七零年六月上旬,一个春夏交接凉爽的清晨。
地点:重庆,四川省第二监狱,女犯三中队。
一,倒值日马桶
不等看管队长重重的开锁声传进监房,女犯们早已悄悄起床,不吭声不出气地忙着什么了。
刘伯祥的床位和我头顶头,中间只隔了一尺多宽的过道。平日她疯疯傻傻好像五分钱都数不清,今天也凑热闹,正在窸窸窣窣翻她的枕头。对她而言,枕头套就是她的私人保险柜:几封用旧布卷了又卷包了又包数年前丈夫的家信,一块绿叶牌香皂,巴掌大的新布块和说不出名堂的“油渣”,都是她的财富,都在收藏之列。现在,她正把一块旧布撕成条,用以加固她的“保险箱”。瓮声瓮气的撕布声像有人在我头边打闷屁,尘埃灰粒纷纷扬扬往我脸上掉,弄得我痒嗖嗖的。
我生气地蹦起来,顺手把破布条抓过来扔在地上。
“刘伯祥,你缺德,撕破布撕到我这半边来了”,我说。
“你没想,”刘伯祥说,“你没想”三个字是她讲话的老八股开场白,“你才缺德,”她用关节粗大并有点弯曲的指头戳向我的鼻子,回答:“你人都是政府的,哪半边地方是你的?把我的东西拣起来,你这个打短命的!”
我们几个青年犯人最喜欢和刘伯祥吵架了,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逗她好耍乘机开怀大笑,因为她常常可以说出连世界文豪也未必能创造得出来的警言妙语。
对于犯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是昨天的翻版,明天和今天一个样。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每天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实心砖头,毫无新意。于是,争吵便是犯人生活中的亮点、高潮和色彩。
争吵,是一种特殊的智力竞赛,是自卫能力的短兵相接,是五花八门生活信念的展示,是民间谚语、歇后语、污言秽语的大传播,是天才、口才、歪才的各显神通,是最原始最说不出口的闺房秘事的大见天日。总之,酸甜苦辣麻,五味俱全。
只要出现争吵,犯人们便趋之若鹜,神经高度兴奋,紧追不舍相骂双方砖子来瓦子去的鏖战。所有的不快,所有的焦虑,所有的压力,所有对亲人的思念都抛到九霄云外,大家痛快地饱耳福,痛快地享受,痛快地笑,痛快地痛快,惟恐这场架吵得不够精彩不够彻底,或者收场得太快。
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多么开心地感觉到,自己还活在阳世。
可是今天,没人有兴趣争吵,也没人有兴趣观战,随着张队长一声“起床了”的吼叫,女犯们涌出牢房,朝每人发一瓢洗脸水包括漱口水洗碗水在内的地方百米冲刺。
我顾不得回刘伯祥的嘴了,忙着料理那个坐了九年牢,也疯了将近九年的重庆土木建筑工程学院大学生王大芹,一起去倒值日马桶。
看来,我们女犯中,只有她一个人还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她不肯与我配合,口沫子翻翻地地述说着重复了一千遍的被人强奸的故事。无数次失败的教训告诉我,同她说得越多,她越有理由与你纠缠,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我把杠绳往我这边抹过来,将就着她的步伐,一扯一荡地抬着那大半桶黄汤在路口停下。厕所就在坡底,几十级陡峭残破的石梯很难走,即便空手下去也要多加小心。我比王大芹矮,下坡应该走后扛。
我说话了:“王大芹,抬横杠,下坡两个人要横起走。”
她用唱女高音的假嗓音尖叫:“为啥子?”
不等我解释,她突然仰头大笑,神秘地凑近我耳朵说:“不可以,不可以。你不晓得呀?我没得自由。”
我又气又急,不耐烦了:“快点,快点”地催她,同时把扛子放在她肩上。
她不动,做成兰花状的手指头在杠子上敲打,慢条斯理地哭唱起来:“我是王大芹,王大芹是我的名字。报告,报告,这个坏东西,”她指着我,眨着眼睛里的泪花花,“强迫我的意志。”
我忍住气,把王大芹请到一边去唱她的经,叫住刚好路过的樊云轩。这个五十多岁的地主反革命,满脸皱纹满嘴无牙,讲话时腮帮一鼓一缩的。她顶替王大芹,帮我完成了倒值日马桶的重任。
二,犯人大迁徙
中央大人物的言行是如此深刻地影响着我们阶下囚的命运,他们在那边打个喷嚏,我们这里就山崩地裂,大难临头;他们说话溅出点唾沫星子,我们这里便洪水泛滥,祸从天降。毛泽东要全国“深挖洞,广积粮”,我们犯人便白班夜班累死累活地挖地洞;林副统帅一声令下,全国就进入了一级战备。为了备战纯洁城市,我们三中队一百多号女犯和就业队(犯人满刑后在监内劳动)近五十名女就业员,统统从重庆扫到农村。
今天我们就要上路,机灵的犯人们,几天前从厨房犯人嘴里传出来的“司务长只买了很少的口粮,其它副食品一律不采购”的话里,嗅出了这次大迁徙。
十点钟,一声集合哨子,女队每个犯人端上自己的儿童牌矮板凳,规规矩矩坐在队部门前的坝子上。长得圆圆胖胖油光水滑的夏钰钦监狱长对我们作最后一次训话:国际国内省内市内监内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你们要离开此地到新的地方,都是共产党领导。在这里认罪服法表现良好的犯人,到新的地方要更上一层楼,争取宽大处理;表现得差的要在新环境里有新的开端努力赶上。改恶从善,前途光明,抗拒改造,死路一条……,老调重弹,千篇一律。
至于,我们将要转移到何处,他没讲我们没问,也无权过问。我们只是个东西,把东西放在这里放在那里,那是主人的安排,与自己无关。
马上要走了,大家对这个呆了数年十数年的地方既无多少留恋,对新去的将要呆数年、十数年甚至余生的地方也无任何响往。没有感情波澜,心,只是一口枯井。
运载我们的大公共汽车就停在就业队的坝子前,行李已先搬走,犯人们排列整齐鱼贯而上。我是小组长兼学习记录,是被政府信任的犯人,安排坐在车门口,不会逃跑。王大芹坐在我里侧,她是我的五固定──睡觉固定铺、学习固定组、劳动固定队、吃饭固定桌、行动固定人,包括上厕所,谁挨着谁,谁和谁一起,都由队长固定,像电话号码不可随意变动──也就是说,在各种场合下,我都和王大芹穿连裆裤,一起行动互相监督。
我们一百多号女犯分乘三辆大客车,另外一辆装的近五十个早已刑满释放的女就业员。很不幸,她们与犯人毫无区别,车子跟在我们女犯之后。
整个队列很神气,最前面由一部军用卡车开路,后面一部军用卡车压底,把我们四部客车夹在中间。卡车的车顶上架著三挺机关枪,车上二、三十个冰冻脸嘴的年青军人,个个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压底的军车接在就业员的后面,机关枪不偏不倚朝着他们瞄准。
奇怪的是,女就业员们并不以为然,好像青蛙与蝌蚪、蝴蝶与毛毛虫,就业员与犯人本来就是一回事。他们一路上唱歌乐神,好像是去赴宴。盛行一时的文革歌曲他们翻箱倒柜找出来唱,“北京有个金太阳”、“毛主席的光辉”、“我们走在大路上”……,唱完一首又一首。不少过路村民驻足观望,奇怪这支不寻常的队伍,机关枪押著嘹亮的歌声。
我二十岁进监,如果不算七年前判刑之后押解途中对社会短暂的一瞥,已经快九年没有坐过车,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了。今天,穿着自己织的毛衣,长短大小正合身,感觉特别惬意。既不劳动改造也不政治学习,坐在车上静静地东张西望,像一个瞎子突然张开了眼睛。青山绿野像箭一样朝后面射去,又有新的景色迎面扑来,清新迷人。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要去什么地方,但愿车子就这样开下去,永不停止。
大家的感觉大同小异,都坐得端端正正,吊起精神专心致志像在看全方位的立体电影。连平时叨叨唸唸的王大芹也裂著大嘴巴伸长瘦脖子前后左右看新鲜。
三,拉尿噩梦
樊云轩急匆匆走到我面前耳语:“刘伯祥要解溲了。”我惊了一下,回到现实世界,回到犯人组长的位置。水火不留情,怎么办?像古代没有“珍珠嫩肤霜”给女人擦脸一样,当时的公共汽车没有厕所给乘客解急。
我弓著腰朝坐在司机旁的左队长走去,报告刘伯祥要干大事,几个犯人使劲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向我暗示,他们也等不住了。
左队长转过头看了看我们,再望望窗外逐渐多起来的商店和人群,她说:“不行,现在不行。”
一会,左队长命令我们把窗帘放下来,为了防备有人乘机破窗而逃,混杂在集市人群之中,抓起来不那么容易。
有人小声说:“垫江,垫江到了。”大家赶快把窗帘放下,以免我们自己逃跑。
刘伯祥挺直腰板坐着纹丝不动,正在费劲地忍住,像忍住不要把小孩生下来。她的五固定樊老太婆反而坐立不安,好像她的肚子出了毛病。
今天天气凉爽,又没劳动出汗,坐在车上三小时,大家都在集体憋尿,人人无心观景,只盼著“松包袱”。
突然,一股恶臭从后面传来。大事不好,刘伯祥的“孩子”出关了。她那双小而黑的眼珠定住了,臭味满“屋”弥漫。樊云轩首当其冲,多皱的脸褶得更皱了。
可怜的刘伯祥,她才一米三高,肠子太短,留不住货。
一小时过后,在半山坡的公路上,车子嘎然停住,四部大车里的女人们被吆喝着下来上厕所。像一群从笼里放出来的兔子,争先恐后往下蹦,王大芹也在咿哩哇啦叫着像在跳河。
刚刚下过阵雨,满坡遍野半腰深的野草给雨水冲洗得一片葱绿。我四面眺望,上没村下没店,人影子都看不到一个,哪里是厕所?队长指著公路下面的山坡叫我们就地解决。
前后军车上五六十名威武的解放军,披着外绿内灰的塑胶雨衣,端著冲锋枪迅速从公路上跳下坎来站在女犯面前,吼叫着命令我们彼此靠紧。军车顶上的六挺机关枪,转过头来朝坡下瞄准。
看看别的女犯、女就业员,都在心急火燎地忙忽,我只好心一横,不要脸算了!心慌手抖,闭起眼睛边退裤子边往下蹲。好舒畅呀,想不到吃喝时痛快,拉撒时也相同地痛快。
突然,一对硬头军人皮鞋离我一尺远(三十三公分),坚定地立在我面前,看我拉尿!
“天哪,”我对自己说:“齐家贞,你忍着点慢慢拉呀,声音不要如此放肆嘛。”但是,想打住已经不可能,连减速也办不到,像山洪爆发势不可挡。
事实上,草丛中近两百个白翻翻的屁股都在干著同一件事情,汇合出震天的喧声,而像刘伯祥这样“干大事”的人们,制造的尴尬就更加地不堪了。
为什么猫狗畜生有权随时当众放屁行方便,而人类却万万不能。
我感到不尽的羞辱。不争气的屁股们啊,还在哗哗哗哗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解放军噢,行行好,站远一点吧!
我们不是搞越狱暴动,此时此刻是最无法乱说乱动的,你们有机关枪冲锋枪,有军用卡车手铐脚镣,站在公路上,坡下所有的女人都在你们的射程之内,你们有什么理由放心不下?
面对这样的窘境,你们为什么不站远一点,为什么没有把头转过去?
我觉得没脸见人,好像所有可怕的响声都是我一个人制造出来的。我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我不想站起来,只想往地里钻,心里难过极了。
此时,我才顿悟,我们的意识并没有死去,我们还有灵魂。我们,不是地上的杂草;我们,不是脚下的黄泥;我们,不是畜牲;我们,也不是任何别的什么东西。
我们是人,是一群有羞耻感有自尊心的人。
摘自齐家贞《黑墙里的幸存者:父女囚徒镇反文革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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