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老爱幼,乃传统美德,所有的幼都值得爱,但未必所有的老都值得尊。郑板桥所言“敬老如敬子”,实达不到。
以我的年龄,目睹过太多灭绝人性的丑陋之事,老革命揪斗右派,红卫兵砸毁文物,退伍军人扛枪武斗,支左干部挑动是非,知识青年偷鸡摸狗,青年民兵殴打访民……,依今天的计算,这批人业已满头白发,退休赋闲。以他们的岁数,早已过了荒唐的阶段,也到了该受尊的年龄,但我可以在公交车上为他们让座,那是给他们老来难的身体一个舒展的机会,而非对其本人已被出卖灵魂的尊敬。梁漱溟有句谈处世的话“在人格上不轻于怀疑人家”,但我怀疑了,我不宽厚。
老年是一部回忆录,一页一页记载的都是经历。不管是出于恶的本性,还是被恶的时代裹挟,未见这批老人主动忏悔的。我们总是强烈要求日本政府为侵华的历史道歉,为长者讳,为尊者讳,却未见有让我们身边的过来人、当事人道歉的。作对的事情,远比把事情作对重要,不迁怒,不贰过,不忏悔,即贰过。“瞒”也后人,“骗”也后人,但万万瞒骗不了同时代的冷眼人。你无论逃到哪里,人生的尽头终是一扇门,进去之后,内心无不被拷问。每颗心都不是监狱,何以囚禁着那么多的罪恶。
流沙河《书鱼知小》云:“‘文革’前在农场劳动改造,一夜梦见自身躺在杀猪的矮案上,革命同志给剖腹,如做外科手术。双目紧闭着,老老实实配合,决不乱动。听见长刀在肚皮上来回切割,砉然有声,但觉胸膛冰冷。此时我对自己说:‘向党交出黑心,就变成好人了。’”那时,剖黑心、放黑血者,各地时有发生。相声大师刘宝瑞1949年10月毅然自香港返回大陆,1968年中秋夜被害致死。死后北京房山农场未通知家属将其草草掩埋,因农场领导怀疑是“畏罪自杀”,挖尸解剖,后再将尸体草埋。深夜恶狗出没,将其尸骨刨开分食殆尽。类似者尚有严凤英。“1968年,黄梅戏演员严凤英被迫害服安眠药自杀。军代表刘万泉命当众剥光她尸体,从咽喉劈下砍断胸骨开膛破肚,劈开她耻骨使膀胱破裂尿液喷出。刘万泉因此被评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份子’。”此描述与严凤英的丈夫王冠亚在《严凤英之死》一文吻合:“严凤英死后不到一个小时,剧团的领导就赶来了,任务只有一条:严凤英之死有不少疑问,有人检举她是国民党特务,是奉了上级命令自杀而死的,所以要剖开她的肚皮挖出她的内脏,检查肚子里的特务工具!医生用手术用的小斧头从咽下砍起,向下一根肋骨一根肋骨地砍,然后把内脏拉出来,剖开,找他们听到检举的所谓发报机、照相机等特务工具——当然一无所获!只查到一百多粒安眠药片!当劈到耻骨时,膀胱的尿喷了出来,那个军代表悻悻地说:‘严凤英,我没看过你的戏,也没看过你的电影,今天我看到你的原形了!’”说过“我在旧社会是一个鬼,解放后党把我变成了人”的严凤英死了,辱尸的刘万泉还活着,灌吴宓泔水者,剃杨绛阴阳头者,掴马一浮耳光者,踢熊十力跪求者,逼马思聪啃草者,扣翦伯赞粪纸篓者,脱潘天寿鞋袜于雪地者,给陈寅恪床头按高音喇叭者,也都还活着,但未见他们中的某一个有只字寸音的幡然悔意。他们又错失了一次让我等敬重的机会。
有一个段子道出了这些人为什么不忏悔的小人心理。元首:我没错。人不是我杀的。技术人员:我也没错。我只是造了一把刀,但没有杀人。鼓吹者:我也没错。我只赞成杀坏人,但没想到他们把好人也杀了。杀人者:我也没错。他们给了我一把刀,他们说杀人有理,他们命令我杀人,我只是在履行职责。最后死者出来检讨:好吧,你们都没错,一定是我错了。吴法宪曾辩解道:“贺龙的材料是根据成钧、傅传作等四个人的揭发整理的,不是我个人编造的。罗瑞卿的这顶帽子是中央戴上的,并不是黄永胜和我给他戴上的。如果说,在文革中对当时受迫害的领导同志有过类似的不敬语言就是‘反革命罪’的话,难逃法网的应该不止是我们几个,大概是不计其数。”
庄子曰“死生为昼夜”,做过善事的人会老,做过恶事的人也会老。老年得到尊敬者,盖因青年时期的所作所为。孔夫子曾骂他的好友原壤“老而不死是为贼”,原因是他“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能够活到七老八十,着实不易,需躲避多少明枪暗箭,挨过多少病痛伤害,但仅有这些还不够。“行年六十,而知五十九年非”者,今已罕见。“人生百善孝为先”,我对它还有另一重理解,人生做到百善,方有资格承孝。
或许我不该对老者说三道四,指天划地,昔时关羽得知与老将黄忠同列“五虎上将”,便说了句“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头前。我们这一代老之将至,是否就能承得起后生的让座?
如果一种腐败已不单是官员腐败,而成为全民腐败,如果一种无耻已不单是官员无耻,而成为全民无耻,如果一种麻木已不单是官员麻木,而成为全民麻木,那么,这种老来不被敬重的循环,必将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你我将永远生活在中世纪的废墟上。
朱厚泽说:“我们这些老人的存在,给了你们年轻人希望,而事实上,没有这个希望。”不但没有希望,而且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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