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公认的三绝之外 板桥更有第四绝(组图)
少年时代,在老屋中翻得一写刻本《板桥词钞》,竟然玩物丧志,成日摹抄,最后被老头子没收,藏了起来。有年回家,想找来温习一下,却再也找不到,然而词钞对我习性脾气的熏染,已悄埋在记忆密林。
《板桥词钞》的作者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清代著名文学家、艺术家,名列“扬州八怪”,其画、书、诗世称“三绝”。他是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早年卖画为生,中年为县官,晚年再度卖画,一生兜兜转转,终于死为逸人。
先说板桥的第一绝。他一生最爱画三样东西:瘦竹、惠兰、怪石,因为要学“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春之竹、万古不移之石”,好做“千秋不变之人”。
三样中,又以竹为首。《清代学者像传》说板桥之竹“神似坡公,多不乱,少不疏,脱尽时习,秀劲绝伦”。金农则认为“绝似文湖州”(即文与可,画竹名手,苏轼的表兄)。板桥自己也曾作诗小结:“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郑板桥《兰竹石图》
关于画竹,板桥有段至美的记忆:
“余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夏日新篁初放,绿阴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凉适也……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零乱,岂非天然图画乎!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题雨后新篁图屏风》)
再看板桥的第二绝。他的“六分半”书法自成一格,以隶书、楷书为原料,添加行、草、篆元素,甚至以画竹兰笔法入书。后人吴昌硕以石鼓笔法入画,反其道而行之,也许正受板桥启发。
郑板桥《行书轴》
对板桥的书法,他的好友袁枚并不欣赏,戏称为“野狐禅”,后世收藏家、正统派书家也多有微词。我却觉得启功的话或许更中肯:“先生之书,结体精严,笔力凝重,而运用出之自然,点画不取矫饰,平视其并时名家,盖未见骨重神寒如先生者焉。”(《论书绝句》)
再看板桥的第三绝。他的诗我倒未觉有多好,小号白居易而已。我更爱他作诗之变体——词与道情。
板桥的《《道情十首》,颇类民谣,分写小人物如渔翁、樵夫、道人、头陀、书生、乞儿的生活,饶有风趣,兹举两首: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至于词,当以《沁园春.恨》为冠,至今读之,其跋扈飞扬、凄清孤愤之气仍破纸而出:
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在我看来,画、书、诗外,板桥更有第四绝:人味儿。
板桥做潍坊县令时,遭遇荒年,有食人惨剧。他便大兴修筑,招远近饥民赶工就食。又令邑中大户,开厂煮粥周济灾民;有积粟的土老肥,则责其平粜与民。(《清史列传》)《扬州府志》更记其“不俟申报,即出仓谷以贷”,也就是先斩后奏,开官仓以赈灾。由于上述善政,最终“活民无算”。
然而板桥终被乡绅诬告,以“贪婪”去职(《清史列传》则说是因请赈得罪大吏)。离开之日,他只用驴三头,其一自乘,其一驼书,其一坐着他的小伙伴。遇新县令,则据鞍而告之:“我郑燮以婪败,今日归装若是其轻而简”。又说,你们这帮号为清流的家伙,将来离任,别忘记我这个“贪污犯”。(曾衍东《小豆棚杂记》)
板桥的人味儿,在家书中体现得最充分。
他告诉弟弟:“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为什么不归还其人呢?因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板桥替人考虑的心思真是细致。所以,他雇佣仆人,“从不用券,合则留,不合则去,何苦存此一纸?”其态度可谓通透之极。(《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
板桥又曾买墓田一块,中有无主孤坟,不忍刨去,更刻石示子孙,将来清明上坟,亦祭此墓,不让野魂孤单。(《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
若有弱势群体上门,板桥亦体贴入微:“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不知为何,我最初读到这文字时,竟有些鼻酸。《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
他也承认,自己脾气不好,爱骂人,尤其爱骂秀才,然而“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为美,未尝不啧啧称道。囊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淮安舟中寄舍弟墨》)
当然,板桥的仁并非妇人之仁,他自有通透的智慧。他50多岁始得子,但“爱之必以其道,虽嬉戏玩耍,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也”。(《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
智慧、通透如板桥,并不以谈钱为俗气。晚年他在扬州卖画,大书价目明细于庭前,绝不装逼:“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此言一定甚得我老头子之心,常有人求他书法,却提脑白金来,真是令人发指的不厚道。(《板桥笔榜》)
他的画在当时不便宜,也不算贵。据其自拟润格,最贵的大幅六两,最便宜的扇子、斗方仅五钱。一两银子,在乾隆时期大约兑1000文钱。而据清人钱泳的笔记《履园丛话》,乾隆中期每升米为14文钱,约合7文钱一斤米。那么,板桥最贵的画在当时大约是8、900斤米的价钱。
自古才子狂士多如牛虱,然才而能自爱,狂而能他爱者,则寥若晨星。板桥或可当此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