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上的奇观
《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岑参、王维各一首)《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杜甫)《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王维)可算是“和诗”中较早的作品。贾至,字幼邻,洛阳人。玄宗奔蜀时拜中书舍人,司草拟诏纸之职。肃宗即位灵武,贾至为玄宗草拟传位肃宗册文。长安收复后,干元元年春,肃宗曾于含元殿大赦天下以示庆祝。贾至有感作《早朝大明宫呈省僚友》诗。一时唱和的人很多。岑参、王维、杜甫等都有和作。“和”,这里指以诗相酬答。“奉和”,就是“奉命和”。“奉和圣制”就是“奉命和皇帝的诗”。前人评贾至、岑参、王维、杜甫四人的早朝诗,各有所见。纪昀评论说:“四人早朝之作伟丽可喜,不但东城所赏子美‘龙蛇’、‘燕雀’一联也。然京师喋血之后(指安史之乱攻破长安),疮痍未复,四人虽夸美朝仪,不已泰乎(未免过分)?”纪昀的意见是四人歌功颂德,粉饰现实太过分了。
这些唱和之诗,因其思想内容过于狭窄、雷同,只在当时起到虚张声势的作用,没有太大的社会娱乐和启示功能,因而鲜为人知。但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这看似盛唐余韵的“诗词唱和”现象,其实却是盛唐文化孕育出的又一朵“奇花”。
从贞元中期到元和年间的中唐诗歌,是继盛唐开元、天宝之后的第二个诗歌创作高峰。与大历时期一样,贞元前期同样处于大乱之后的相对稳定时期,诗风也与大历相近,但向往中兴成为士人们的普遍心态,产生社会变革思潮,促使诗人个性和艺术风格的多元发展,直接启示了元和诗风的到来。诗到元和体变新,名家辈出,流派纷呈,有以白居易、元稹为代表的元白诗派,他们率领一批新的诗人写新乐府,作诗尚实、尚俗和务尽。同时有以韩愈、孟郊为首的韩、孟诗派,不平则鸣,作诗尚怪奇、重主观,直接影响到了李贺等人,开创诗歌创作的新天地。
元稹与白居易相识之初就有酬唱作品。白居易的五十首新乐府都是与元稹的唱和之作。两人在遭谪贬后,仍酬唱不已,而且多次韵相酬的长篇排律。元白唱和遂成为影响较大的文学史现象。在元白的唱酬诗中,元稹所呈露出来的诗人性格和感受要更亲切实在一些,如《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以垂死时突然坐起,形容骤闻噩耗时的震惊,真是动人心魄。
元稹比白居易小七岁,但却是他首先注意到李绅的《新题乐府》并起而和之。在当时兴起的新乐府的创作活动中,元稹的这些讽喻诗无疑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但他有一部分新乐府诗仍借用古题,不似白居易那样坚决彻底,旗帜鲜明,而且在内容的广度和深度(思想性),以及人物形象的生动性(艺术性)方面都不及白居易。所以,对于中唐“新乐府”诗,我们见得最多的仍是收在《白氏长庆集》中的“新乐府”,而对于收在《元氏长庆集》中的“新乐府”却不甚了了。然而,元稹与白居易在诗歌酬唱方面配合之默契,影响之大,在文学史上却是罕见的,堪称“绝配”。
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中唐诗坛有才气的诗人不亚于盛唐,“唱和诗”也层出不穷,屡见不鲜。而且出现了专门的“唱和集”,如刘禹锡与白居易、令狐楚的唱和应酬分别编为《刘白唱和集》《彭阳唱和集》,有些《和答诗》集还有“序”。此外,刘禹锡还按《忆江南》曲调填词,与白居易唱和,“唱和词”也渐次出现。
在宋真宗朝诗坛上出现了西昆体。西昆体的名称是杨亿编辑《西昆酬唱集》而得的。宋真宗景德二年(公元1005年)秋,杨亿等馆阁之士受命编纂《历代君臣事迹》(后被称为《册府元龟》)的巨著,他们集于朝廷藏书的秘阁,在编纂《册府元龟》的同时,经常吟诗唱和,后来杨亿将这些酬唱之诗,编辑成书,取名《西昆酬唱集》。《西昆酬唱集》收录了杨亿、刘筠、钱惟演等十七人的唱和诗二百五十首。其中的作者因而被称为“西昆诗派”。西昆诗派以学习晚唐李商隐力图矫正诗坛上平弱浅露之习为极则。西昆派诗人写诗的特点是:在形式上模拟李商隐。多写律诗,酬唱而作,题材贫乏,缺少社会内容和真实的生活感受,写“太平诗”,陶醉于帝都生活。《西昆酬唱集》刊行于世后,风靡一时,主要原因之一是由于《西昆酬唱集》中的作者都是一些上层人物,有的还是文学侍臣,由于地位高,影响自然也大。
苏轼晚年在海南写了一百多篇和陶诗。苏轼在《与苏辙书》一文中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东坡续集》卷三)。可见苏轼对陶渊明的推崇程度。这些和陶诗篇,从多方面真实反映了他当时的思想、生活,以及海南的景物和民俗。这些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在自然平淡之中蕴藏着深厚的诗意。如《和陶饮酒二十首》、《和陶归园田居》、《和陶劝农》等。这些诗风格与陶渊明作品近似。其中的诗有飘逸的一面,也有“金刚怒目式”的一面。前人往往将这类和陶诗推为苏诗艺术的极峰。
由此可见,“诗词唱和”现象自唐朝出现以来,在文学史上已蔚然成风,由此产生的许多“唱和诗词”还取得很高的艺术成就,它们相映成趣,当之无愧的成为我国文学史上的一道奇观。下面就“唱和诗词”在艺术上的一些特点作一点儿归纳:
1.“唱和诗词”在形式上后写者往往刻意模仿先写者。如贾岛的《寄韩潮州愈》在写法上(形式上)就有意模仿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辑录比较如下:
《寄韩潮州愈》
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
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据记载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上书谏迎佛骨入宫,触怒宪宗,被贬为潮州刺史,赴任途中写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诗,传到京城,贾岛读罢就写了这首诗寄给他。这两首诗从形式上看同属七言律诗,韩愈先写,贾岛后写,并且贾诗在语言上照应韩诗之处也很鲜明。可见贾岛有意模仿韩愈。所以贾诗应是韩诗的和诗。
又如:白居易与刘禹锡的“唱和词”——《忆江南》,更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辑录比较如下:
《忆江南》(白居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忆江南》(刘禹锡)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2.“唱和诗词”常有“比较”之意,一般取上乘流传,也有唱、和俱佳者。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就是酬唱诗的上乘之作,流传很广,却很少见有人提及白居易的“赠诗”。辑录刘诗内容如下: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此诗显示了刘诗善于化低回哀婉之音为慷慨激越之韵的一贯风格。就因为此诗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样的名句,能给人更多的启示和激励,所以相比之下,白诗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而王昌龄与王之涣的唱和之作《出塞》则都是上乘之作。辑录如下:
《出塞》(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出塞》(王之涣)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昌龄的《出塞》,是一首传诵不衰的名作,前人评论认为它是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王之涣的《出塞》,“此诗一出,就被人传唱”。据《集异记》载:开元间,王之涣与高适、王昌龄到旗亭饮酒,适逢梨园伶人唱曲宴乐,三人便私下约定,看伶人演唱各人所作诗篇的情形定诗名高下。当三个伶人分别唱了王昌龄两首诗和高适的一首诗后,王之涣指伶人中最美者说:“此子所唱,如非我诗,终身不敢与诸公争衡矣。”该妓果然唱“黄河远上白云间”,三人大笑,饮酒竟日。这就是有名的“旗亭画壁”的故事。此事未必实有,但却说明此诗在当时已成为传唱的名篇。
3.“唱和诗词”因创作内容相连属,在创作时间上往往距离较小,但也有“和古”之作。如前面“文学史”部分提到的贾至与杜甫、王维、岑参等人的唱和之作,“刘白”“元白”以及“艺术性”部分提到的“二王”唱和之作,都属于时间距离较小的唱和之作。而《西昆酬唱集》中的作品以及苏轼的“和陶诗”,就属于“和古”之作了。
4.“唱和诗词”多为交流思想,表达友谊,切磋技艺,催发诗情,或渲染气氛,虚张声势而作。题材相对狭窄、雷同,作用也有一定的局限性。所以许多“唱和诗词”我们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全然不知。如唐朝诗人韩翃与友人程近唱和而作的《秋夜即事》,韩诗更为人称道;“元白”唱和而作的五十首“新乐府”,白诗更为流行;陆游与唐琬唱和而作的《钗头凤》,“陆诗”更为流行,而“唐诗”却鲜为人知。附:《酬程近秋夜即事见赠》(韩翃)/长簟迎风早,空城淡月华。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节候看应晚,心期卧已赊。向来吟秀句,不觉已鸣鸦。/这首诗是作者家居时和友人的酬唱之作。诗中描写秋夜景物,不但有色,而且有声,具有一种清淡之美。为了酬诗,竟忘了睡觉,可见友情之深。而对于那些全然不知者,我们也就无从论及了。
5.“唱和诗词”有别于“同题”之作。前者偏重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勾通,就是“和古”之作,也往往是建立在与古人情趣相投的基础上。读者往往能从作者们的唱、和诗词中寻找出他们相同或相近的人生情趣。后者则追求题材的相同,在形式上和表达思想情趣的相关性上,都不象“唱和诗词”那样有“形影”相随般的效果。如:林黛玉与薛宝钗的同题词作《唐多令·咏柳絮》(林黛玉)和《临江仙·咏柳絮》(薛宝钗),就不同于我们所说的“唱和之作”。现辑录展示如下:
《唐多令·咏柳絮》(林黛玉)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临江仙·咏柳絮》(薛宝钗)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白居易有“醉听清吟胜管弦”语,虽然“诗词唱和”受时代气氛和现实条件的制约,但纵观我国文学史,文人雅士不失时机的诗酒交欢和往来酬唱,仍然给他们的人生平添了许多动人的情趣,由此产生的大量“唱和诗词”也当之无愧的成为我国诗歌史上的一道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