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段)
我想起一个故事。在苏州工业园区,那里有一家美籍华人开的企业。这个企业的食堂门口有一片草坪,要进入这个食堂,必须要绕一圈才可以。但是,员工都不愿意,他们就在草坪当中走出一条路,一条最短、最快的路。其实,这是人的天性,要走捷径嘛。这个老板有点与众不同,他后来琢磨出一个办法,他在草坪中间种了一棵树,恰好挡住了那个捷径。然后他告诉员工,在我这个公司,倡导不走捷径,用一棵树作为标志。他倡导的正是一种“慢”的观念。在一个人人都求快、走捷径的时代,求慢就是一种理想。
我们今天看民国教育,会有很多看点。刚才讲的就是其中的一个看点:教育的独立性。另一个就是,它是人的教育,它把人当人。有一个在台湾影响非常大的知识分子,叫殷海光,是金岳霖的弟子。我到台湾参观殷海光的故居,走进去看到的第一条他手写的格言,当时印象特别深。由于他是研究逻辑学、伦理学的,因此就更加关注基本性的问题,他说:“自由的伦理基础是把人当人”。我想把这句话借过来说:教育的哲学基础是什么?把人当人。
“把人当人”,不是说我们现在不把人当人,而是说我们现在更多的是把人当成工具。事实上,我们现在的教育设计更多的是把人工具化,因为学校要求学生在考试中胜出,要他成为考试的机器,整个设计的目的是为了考试而存在的,而不是为了教他成为一个人而存在的。这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当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去的时候,你要扭转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去拼,拼到最后大家都筋疲力尽了。华东师大心理学系在2006年做了一项调查,调查了1300多人,竟然有70%以上的人把考上大学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在前面奔跑的过程中,实在太累了,筋疲力尽了,好不容易跑到这个点,终于可以放下来了,所以,这里都成了他的目的地了。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前面说,教育是一个开放的过程,它永远没有终极的目标,它永远朝向未来,它只是一个过程,它没有结果,没有终点。
文质先生有本书,叫《教育的十字路口》,其实中国的文明、文化也在十字路口。我们一方面在享受着人类高科技所带来的一切最先进的东西,另一方面,我们发现自己正越来越往下走。我就想到另一问题:教育从产生之日起——西方的(古)希腊时代,我国的诸子百家、孔夫子时代,它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提升人类。
今天处在转型期的中国,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很多事情都是按照本能设计的,但教育是与本能为敌的,教育是要提升人,而不是按人的本能来行事,不是按本能来思考,要把人变成一个有能力驾驭自己本能、超越自己本能的高级族类。什么是文明?文明就是有高于本能的东西。如果什么都按照本能去做,动物也有本能,甚至有比人类强过百倍的本能。所以,人类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有能力超越自己的本能,而最重要的途径就是教育,通过教育提升人,通过教育让人超越本能,实现自我。但是现在你到街上一看,满大街的广告,或其他的东西都是把人放回本能的状态,它们都是迎合人的需要产生的,而不是让你高于自己的本能。与人的本能相对应的,无非是衣、食、住、行、性这五个,整个社会的一切仿佛都是围绕着这些而产生的。所以,广告、各种娱乐节目,它们不是向上提升人,而是向下沉沦,这是社会的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一直以来,我们的教育都是与这样的本能化趋向为敌的,是为了抗衡人类向下拽的趋势而存在的,否则,要教育干嘛?如果只是要迎合本能的需要,你根本不需要读书,不需要进学校。所以,孔夫子以来的教育,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人类一代一代积累的最好的文明成果告诉你,让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的提升自己,让我们更加靠近文明,但今天看来,我们未必是在往这个方向在走。
也有一些人在说,怀念民国是不是一种病?有人问我怀念民国是不是一种怀旧?每一次我都断然否定了,我说,怀念民国不是怀旧,而是一种寻找。经济学喜欢讲一个词,叫“路径依赖”,教育也要讲“路径依赖”。今天的教育,可能更多的强调外面的资源、横向的资源,而往往会忽略本土的资源、纵向的资源,那就是往前追溯。往前追溯我们有两大传统,一是孔夫子以来的人文教育,二是晚清以来的新式教育传统,我们只有这两个传统。从路径依赖来说,往往只有本土资源更有可以转化成一种动力,成为一种内在的力量;外在的资源,我们在借鉴的时候,不容易转化成自己内在的生命力量。当我们回望民国的时候,是要寻找一种可以依赖的资源,一种可以依赖的本土资源,因为从晚清到民国的半个世纪当中,我们的前人立下了一些规范,创造了一些可以让我们今天重新接上的传统。
有一个企业家叫卢作孚,他是民生公司总经理,曾经是中国的船王。但他说自己是一个教育家更多于实业家。他曾经办过学校,做过民众通俗教育馆馆长,更重要的是他在重庆一个叫北碚的地方搞乡村建设,把教育放在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在当地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当别人问他,你做得这么好,有什么奥秘时,他指了指墙上刷的标语:“忠实的做事,诚恳的对人”。这十个字很简单,也很朴实,但是恰恰包含了教育的真谛,忠实、诚恳,人的教育。在那个时代很多中学、小学的校训中,我们都会看见这两个字,一个是“诚”,一个是“实”,我们这个时代可能最缺的也正是这两个字,而浮躁的、华丽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我对那个时代的教育总结出几组关键词:
知识、方法、视野
兴趣、健康、能力
个性、气质、精神
现在看来似乎没有太多的意义,没有太大的价值,但是当我们对这些词重新进行解读之后,教育其实是一个完整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美好的过程。
北大有一个经济学教授厉以宁,每次在给新生上第一堂课时他都会问一个问题:你到北大来是要学什么?很多人说,我是来学知识的,他说不对;也有人说是来学方法的,他也说不对。没有学生能答对,他就说:你是来开阔视野的。教育首先给学生提供的是一个文明的视野,让他看到世界有多大,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让他看到古往今来人类走过了一条怎么样的道路,让他打开视野,认识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这才是首要的目标,然后才是知识和方法。
我有一个朋友喜欢说:在谷歌时代,什么样的学问似乎都变得不太重要了。为什么?因为没有必要嘛,你在谷歌上一搜索关键词,一大串的东西全出来了——你记那么多干嘛?那就叫现成的知识。更重要的是,你要有一个“判断”。我觉得他说的“判断”这个词非常好,重要的不是知识,而是你有能力对这些知识作出判断,因为网上的东西不一定都对的,有很多都是错误的,你具备辨别真伪的能力,那才是属于你的真本事。由此,我想到的是,今天我们缺的不是知识,因为知识获得的途径真是太多太多了——过去,我们说一个人要是不经过学校教育,就是“睁眼瞎”,但在现在,获得知识的途径已经非常丰富了,“获取”已经不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是困难的是,你自己怎么去看待这些知识,怎么去判断这些知识,并形成你自己独立的看法。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来判断我们教育的功能,就能看到它的局限在哪里。等一会儿我会讲到,当教育把老师和学生在时间、空间上占得太满,都占满之后,留下给他们装备自己、真正提升自己的余地就没有了。
《圣经》中说,耶稣来到世上要干什么?干三件事:被掳的得释放;瞎眼的得看见;被压制的得自由。我把这三句话用在教育上,怎么解释呢?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本来都是不了解的——所以,古希腊有句名言:认识你自己!教育所说的把人当成人,首先也是让人认识自己: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往哪里去。认识你自己,就是让“被掳的得释放”。“瞎眼的得看见”就是我刚才讲的,让你看见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被压制的得自由”,指的是你真正认识了这个世界,你就会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你就会觉得,自己是活得是有自信的,是有尊严的。
我觉得在这一问题上,民国时代的学校基本上都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他们有大把的时间让老师和学生自己去想这个问题,自己去读书,自己去玩想玩的项目。学校里有很多不同的社团,有很多让学生去从事文化或其他活动的空间,所以下面我想说的关键词是:兴趣、健康、能力。
如果一所学校能在教育的过程中让学生发现自己兴趣之所在,真正让他们知道兴趣在哪里,也让老师有机会把自己的兴趣转化成动力,这样的教育才有可能变得丰富、健康,也才能把一个人的能力挖掘出来——因为每个人的潜能都是不同的,也就是上帝所赋予给每个人的恩赐是不同的。每一个人恩赐的方向一定都不相同,我看到在某些领域做出重大成就的人后来回忆自己的中小学时,不约而同的讲到,自己在中学或小学时代,在某个阶段遇到某个老师,这个老师激发出他某个方面的潜能,然后他在那个阶段就奠定了今后发展的方向。中科院院士施雅风是中国冰川学的开创者,他的启蒙是在初中完成的,他当时就决定要考大学的地理学专业,后来考取了浙大。中国最著名的植物学家之一吴征镒,还在扬州中学读中学就发现自己的天分在这一方面,后来就不断在这个方面追求。科学史家、《爱因斯坦文集》编译者许良英,之所以后来会去研究爱因斯坦,也起源于少年时代的一个偶然机会,他读到爱因斯坦的一本书《我的世界观》,一心想成为像爱因斯坦那样的物理学家。这样的例子非常多。我深感,在学校阶段,如果有充分的机会,让学生发现自己的兴趣、能力在哪一个方向,并且能健康的发扬光大,这就是真教育。
我喜欢讲两个只读过小学的人,一个成了作曲家,一个成了出版家。一个叫周大风,在浙江读的小学,学生时代偏爱音乐,天分得到发掘,初中失学,踏上社会,最后成了作曲家、音乐教育家。一个叫范用,三联书店的总编辑,他只上过镇江的穆源小学,他非常怀念这所小学,甚至为她写过一本书,我还没有看过第二个人为一所母校——小学——去写一本书的。他的小学给他留下这么深的印象,以致可以写成一本回忆录,他在书中回忆了整个小学生时代的点点滴滴、方方面面。小学毕业,抗日战争爆发,1938年他到出版社做学徒。如果要讲知识的话,他根本比不上同时代的其他人,因为别人还要继续受教育啊,而他没有机会了,但是我觉得他在小学中得到的东西已足够奠定他今后成为一个优秀的出版人。他特别讲到的是,他在小学里做志愿者,做义工——为学校管理图书馆。当时,这件工作是学生们轮流去做的,而他是小组长,并做得很好。他把图书馆的书基本上都看了一遍,其中有一套书,叫《小学生文库》,里面什么门类的书都有,还有大量的杂志,他都浏览过。这是他小学时代完成的一件事,第二件事是他在学校里办了好几个不同的壁报,实际上就是他自己写写画画抄抄的东西,这就奠定他后来成为出版家的基础。他还参加学校组织的剧团,到街头去演出过,宣传抗日。这些在小学时代做的事情,就成为他今后很多发展的奠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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