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鹏:群众演员都很忙(图)
这故事是在中国发生没有中国人参与的谋杀案。(网络图片/看中国配图)
我小时候在新疆,除了爱在长了胡杨林的小河沟看抓破鞋这类文艺片,时常也去操场看批斗会这种动作片。虽然破鞋的长相貌似较好,细节也更引人入胜,偶尔遇到小安这样的还能听听萨克斯风,但从整体制作上,批斗会显然更上档次,是那个时候的国产大片。
新疆地广人稀,有时走十里路也是只见驼粪不见人迹,但一开批斗会,忽啦地沙尘暴般刮来了万众,学生、工人、兵团战士还有附近的牧民,人们表情肃穆、旌旗飞扬,密密麻麻围挤在操场,仅留中间的空地给被批斗者。到了1976年前后,这块空地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方面揪出的本地坏人已批无可批,再批也了无新意,另一方面此时距圣薨只有数月,波诡云骛,不断有更阴险危害也更大的坏人被揪出来,普通批斗已不能满足人们的危机感,所以批斗对象就上升到北京级别了。可惜这些坏人此时往往已住在一个叫秦的城里,所以得由群众演员扮演。出演任务简单,用夸张表情和大无畏肉体牺牲揭露坏人的罪行,最后一个环节必然是“踏上亿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这时,我就认识了一个叫郝大头的群众演员。他无疑是所有群众演员中最敬业的,不仅可以偷偷抹上些油彩以突出视觉效果,被踏上很多脚时,身体战栗,鼻腔居然能淌出长长的透明的液体,无论怎么被痛打,那长长透明的液体也保证绝不断掉。这种技能让我十分惊讶,甚至佩服,因为这实非俗辈所能做到。
那一年我七岁,并不知背后深意,也不知中国马上要去到另一个时段,我坐在高高的篮球架上,看下面的他戴着写了坏人名字的纸糊高帽翻滚流涕,引领上万群众的情绪线和动作线,是人生第一幅深刻的画。
后来我知道,郝大头哈密铁路局机务段工人,他的演艺生涯扮演过一位前元帅、后分裂者,又演过一位国家主席、后工贼,也演过一位前接班人、后叛国者,还演过一位年轻接班人、后反党集团份子,我看到的这段,是演一位右倾翻案风的主将。他代表甲将自己打倒,代表甲的对手乙将甲打倒,代表乙的对手丙将乙打到,代表丙的对手丁把丙打倒,如果他活得够久,他将一直扮演……郝大头的演艺史,其实是一部矛盾的宫廷史,可郝大头演得一点不矛盾,因为他深信不疑,坚决紧跟,无论前头是1线、3线还是呈英文字母线,他绝不会跟丢。
等再大一点,我才明白被围在空地的郝大头和围住他的万众其实是一体的。他们是世界上最大的群众演员团队,自备干粮,连盒饭都不需要发,虽然他们无权决定剧本走向,剧本却写着他们的命运,虽然导演无视他们的存在,他们却要讨导演欢心,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目睹台上剧情风云变幻,制片人换角,临时修改大纲,主角反目,用最大的热忱和体力配合一次又一次开机、或者咔……这是他们的一生,我们的一生。如果有什么个案,有的不小心成了王宝强,有的入戏太深、定位不准,导演换人或剧本转型时还不自知,好好一群众演员却被当成匪兵甲一枪击毙在正奋力攀爬的舞台边缘。
等我明白这一点,已做群众演员很多年,我还明白自己永远假装不成围观,名字跟其他亿万名字都沙粒般写在剧本上,无论愿不愿意都被它左右命运,哪怕只是某个部门换个领导也意味着涨油价调个税地上50年地下20年加起来你就是人生复式楼荣誉业主,一切只在拍脑门之间,你就蒙太奇。
后来我去了成都。有段时间离我家乡很近的一个城市很流行不许在夜总会唱歌,却必须在大街上唱歌,2009年我远离足球回归写作,去到那里,过去的同行正在对着手机上记歌词,我以为他们不信,交谈后发现他们有时还真信,虽不信唱歌治精神病,但信可让球队士气有所增进,说城市有安全感了,街道干净了,贪官少了……虽然对应的事实是人心更没安全感,密室更肮脏,贪官数量少了可级别提高了。所有报纸的头版都在刊登唱歌,晃一眼会以为是超女会刊,定力稍差就穿越回太行山。我将信将疑,可离开那座城市不久,得到消息:会唱歌的球队,降级了。
人民是不需要主义的,人民只需要谁赢跟谁走,打开最近的报纸一切像从未发生,整座城坚决支持正确决定,我们的报纸每天都很正确,只是不方便看合订本。
但群众演员一如既往地忙,每个郝大头都在热烈庆祝拨乱反正。我曾经说过其实并没那么多拨乱反正,很多时候只是庙街对后街的战胜,是A对B的肃清,它是家事不是国事,更不是国是……但我听到最新的一个故事:一个新加坡人药了一个英国人,一个中国人跑美国人那儿报案,一群外国人家属把一个在牛津读书的孩儿他爸逮起来了——这是在中国发生的没有中国人参与的谋杀案。所以,我们这些中国籍群众演员没什么可义愤填膺的。总之坚决紧跟正确决定,如一时判断不出正确决定,耐心等待正确决定以决定什么是正确决定。也不妨娱乐些,比起那些平庸的国家,我们多么充实,总有那么多错误等待我们去及时拨乱反正,总有那么多角色需要我们的扮演,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这个山寨气息浓郁的片厂,拥有这么多职业的群众演员,自出生之日,一切皆是剧中之义,不得跳戏。
只是,起飞前是英明的,坠机时就是反动的,头晚还是亲密的,天亮时变成阴险的,花开时还是红色的,花落时褪成黑色的,月半弯是接班人,月圆时变成野心家……中国语文最神奇是形容词和名词竟有时态,为紧跟形势,我不惜无数次在语法上给自己洗脑。
以作为一个能有两句时令台词的群众演员。
(《看中国》编辑注:作者在新浪博客的原文已被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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