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地主爷爷
太爷(曾祖父)和太太(曾祖母)上了岁数,该颐养天年了。爷爷取代太爷成为这个四世同堂大家庭的主事人时,我已经记事了。我清楚记得,我们几个小曾孙捡了掉在地上的熟杏,给太爷太太吃。爷爷兄弟三个,老三(我三爷)大学毕业在外工作。爷爷有五个儿子,老二(我大)在外边念大学。除了三爷和我大,那时我家近二十个成年人,都在家务农。家里有多少地我不知道,只记得有南北两个大院,牛羊骡马成群,还有大车。
那时爷爷五十岁左右,中等个儿,面庞微黑,胡须疏朗,高发际线,头发在前额倒写一个“山”字。爷爷上身总穿一件白色对襟褂子,下面是黑色挽裆裤,足蹬圆口黑布鞋,齐齐整整,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优雅飘逸。爷爷身上还有两处明显特征。右手拇指缺了一截,没指甲,圆圆的指端长着两个圆溜溜的角质突起。双肩各有一块圆圆的趼子,微凸,对称,跟他兜里的袁大头一样大小。
每天凌晨鸡叫,爷爷便拿着一根拐棍,跑遍南北两院,挨个儿去捅兄弟弟媳、儿子儿媳、侄儿侄媳的窗户,并大声呼叫各人的名字,催他们赶紧起床,准备下地。捅完各屋窗户之后,爷爷就提着一只竹筐去拾粪,拾粪时穿的是一件黑色褂子。等别人穿戴梳洗完毕,爷爷已拾回来满满一筐粪,倒在猪圈旁边的粪堆上了。
拾粪就是四处转悠踅摸,把马牛羊鸡犬豚拉在村巷田头的粪便,还有小孩子拉在门口的大便,用木锨铲到筐里。这是每家农户老少男丁都可以做的小事,一般是零星时间顺手干干。这也是件大事,“庄稼一枝花,全凭粪当家”,拾粪是村民必不可少的生活和劳动内容。谁家拾的粪多,粪堆高,说明谁家人勤快,庄稼也长得好,家业兴旺发达。在爷爷带领下,我家大人娃娃一有机会就拾粪,我那时三四岁,也跟着大人拾过。
爷爷擅弹三弦,会打磨子,做木工,还能染布,加工羊皮袄、弹羊毛、擀羊毛毡更不在话下。我家每个女人的床头,都有爷爷打造的雕花樟木箱子;每个女人的身上,都穿着爷爷染出的印花布褂子。这始终是我家的一道风景,成了我家所有女人的骄傲。
爷爷是一个善人和能人,很受乡人尊敬。这个善人和能人,虽是一个普通农民,却跟一般农民不大一样。一般农家汉子不修边幅,甚至邋邋遢遢,大大咧咧,衣着印着汗渍,喜欢把一条裤腿卷起来,冬天拢着手在墙根下晒太阳,看热闹时伸着脖子,直着眼睛,半张着嘴,一副呆相,爱说脏话,好跟女人开粗俗玩笑。爷爷这个农民从不这样。他生活在偏僻乡村,身上却隐隐透出一丝书卷气。他长得不算高大,但在村民中总显得鹤立鸡群。很多年轻人管他叫“大爹”,就是大伯的意思。叫大爹,一因为他是我太爷的长子,二因为他似乎天生一种“大爹的样子”。很多与爷爷同辈的人,年龄比爷爷大,但是很少人叫他们“大爹”,更多的是喊“老大”、“老二”。爷爷家里殷实,这是不是人家叫他“大爹”的又一个原因,我不知道。
爷爷骨子里更不是一个一般农民。他没上过学,却供出了一个弟弟、一个儿子两个大学生,这在方圆百里绝无仅有。他还能看懂书报,写的毛笔字更秀气。
在孙子辈里,爷爷最喜欢我,甚至偏爱到可以替我写大字当作业。那已是“解放”后,我上学了,老师看到我这个二年级学生的“大仿”,立即猜出是我爷爷的手笔。爷爷的字,村里识字的人都熟悉。我从小下笔潦草,到现在也写不出爷爷那一手字。那次老师对我说:“回去给你爷爷说,第一叫他打你一顿屁股,第二叫他给学校写一个条幅。”我把老师的话学给爷爷,爷爷捋着胡子直笑,说:“这是你逼着爷爷犯错误,再不许了。”后来爷爷给村头庙里的小学用宣纸写了个条幅——“品端上进”。老师姓吕,三十多岁,大概初中程度,一人教着村里初小的二十几个娃娃,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课都上。那条幅吕老师在城里裱过,挂在他卧室兼办公室里,直到土改时爷爷成了地主,才摘下来。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爷爷的文化是啥时学的。
爷爷对我几乎百依百顺,但是我几次缠着爷爷让他讲他的拇指和肩上的趼子为什么会那样,他都笑着敷衍过去。后来我从长辈口中听说,爷爷的半截拇指,是干活时给铡刀铡掉的,肩上的趼子,是年轻时挑担贩油挣钱被扁担磨出来的。
土改时,爷爷被划成开明地主。我家虽然人多地多牛羊骡马多,但是没雇过长工,里外活都是自家人干。爷爷年轻时是全劳力,上岁数后虽然干活少了,却还拾粪,连奶奶和二奶奶,也经常拐着小脚下地。爷爷人缘好,没干过坏事,没得罪过人,服从共产党的政策。村里有个刘大胖子,据说是恶霸地主,不知具体罪名,被狠斗过好几回,还被唾面,上吊死了。爷爷则没有被公开斗争过,相比之下,我家日子还算好过。
家里良田、牲畜、家具、浮财被分净了,空荡荡的大瓦房和土窑还在,爷爷又打了一些简单家具,各个屋子渐渐重新充实起来。远处几亩薄地划归我家当口粮田,家里其他人种地,爷爷张罗着开客栈,办染坊,抽空给人家打磨子,做木活,不求富裕,但愿老老实实把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
土改后,我到城里父亲身边上学。家里成分不好,我又年小,关山万里,进城后,就没有回过老家。但是家里的信息,总能断断续续传来一些。爷爷来看过我们,爷爷说,客店和染坊不让开了,给人打磨子打不动了。慢慢地,一个大家,分成若干小家,二爷和他的儿子儿媳们,我的大伯父和几位叔叔,都单过了。三年大饥荒时期,我和父亲的心揪得紧紧的。不管怎样,城里定量供应粮食,可乡下爷爷奶奶能吃上饭吗?后来听说,大伯叔叔们都自顾不暇,奶奶也水肿去世了。爷爷和奶奶的家没了,爷爷和还未成年的我的五叔背井离乡去逃荒。
忽一日,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异味的乡下老头儿,撞到了爸爸单位,说是找王XX。我爸到传达室一看,一个名副其实的叫花子,正是爷爷。他还记着大城市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千里迢迢来投奔我们了。我放学回家,看到躺在爸爸床上又黑又脏又老的爷爷,嚎啕大哭。爷爷即使在最灰暗时候,也保持着排场、体面形象,这回是真正落魄,沦落到家了。我扶爷爷起来洗澡,枕巾和床单上留下大片大片黑黢黢的污垢。我从爸爸单位的食堂买来菜团子,爷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住了几天,爷爷看我们粮食定量也有限,就说要回到他跟五叔逃难落脚的地方去,哪怕再要饭。我们劝不住,含泪挽留,爷爷还是执意走了。我们能做的,只有在他衣兜里塞一些钱。这一去,两年没有音信。忽然有一天,五叔来信说,爷爷去世了,殁于大骨节病。大骨节病好像多发于少年,爷爷怎么会得呢?后来五叔说,他和爷爷落脚那地方,虽然水土不好,却独独盛产梨子。爷爷和五叔没粮食了,捡食熟透了掉在地上的大梨,吃着吃着,爷爷体衰了,腰弯了,骨节大了,最后动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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