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钞人生三昧境

昨天下午在野外采了许多的黄菊,夜晚装在我的一个琉璃莲花瓣盏中,放在床头,发出的草木香味,实有助于我的睡眠,在我家人看来却觉的怪诞。

去我家做客的朋友,每为我所营造的类宋元士大夫生活的仙氛道蕴所折伏,江南的墨砚,青铜的凤头尊,我书写的镜心,天青釉仿明永乐的薰炉,几本东坡的手迹,而还有一大簇的赤与黄、白与绿、紫与青拥在一堆的干花——我学过插花以至于看不到花蓝,此外还有纯狼毫的大笔,书桌也是我的饭桌就搁着这些东西,只可惜没有屏风之列,如有,最好画陈老莲的大白或蓝金色的野莲花,前几年本还有一张雪豹皮,更增加了一种风味,而在我心中却想着如能在这里再摆一件大明宣德青花海水龙纹瓶,只是价格太昂贵,而且在现在这个特殊的时代不必如此讲究,而只就理想论,偶尔的想想而已。

其实夜晚我坐在这个书房内,自然觉的自己化为古人物,体验原文明精微的圣心,譬如金圣叹批杜甫诗中所说“日谛、月谛”,更有会心,其实中国故有的图书真是按它内容不同各有它读书的境界,对我而言既可安贫乐道也可富而论道,实在不需要偏执一处,方能如钱钟书所说“意解圆足免于偏枯”,我往年居于大学学校中的一间破屋,秋风凄冷不一样读《古尊宿语录》、《五灯会元》,而在更早的一段时间,在乡下的竹林茅屋白天读《碧岩录》、《武经七书》,左右有橘子树为伴,滋味亦是何等之佳耳,当时之精進现在真不若也。

我之待人有两种境界,一为俗一为真,前者大不了就是“笑嘻嘻、面团团”,后者往往以真性情示之,龙性难驯,尤属痴顽,而且不给面子,有一位相处十年的朋友告诉我他要加入匪党,我马上勃然大怒,批评他只要他一加入我就立刻与他绝交——这还是95年的事情,而这“真”,我知道很多朋友受不了,然而却是我在很高境界就养成的东西,所以品鉴物类总是真心曜然,仍记得过去芙蓉江的水,秋冬之季真是从感觉玉曜天上化来,温润可掬,清晨或晚暮在枯树上鸣叫的乌鸦,西风乍至,神光脉脉,清寒得教人欲收此画卷藏入清宫内的三希堂,因为这只有道君皇帝才能绘出个中三昧。

所以我颇爱晚明人物写的小品闲录,李渔的《闲情偶记》、张相公的《西湖梦寻》、还有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也爱流连老屋庭院,旧成都的古宅楼台亭榭,秋晚夹竹桃花月照人,仿佛最宜江左昆曲中青衣的行唱之地,而此境界现在可能想来已经没有了。

现在的天气是有些冷了,我不太喜爱坐在花园洋房吃火锅,我以为还是在老的房子中,北平的四合院,请上几个朋友在悬挂着元人山水画的堂屋吃得有趣,热闹,对比外面的残山剩水,屋内热气菲菲,摆几盆菊花,也许不名贵,也无妨名贵,点着落地的宫灯,可以说是帝王时代华筵的再现了,我有时给人家开玩笑:如我可以当导演,我可以再现唐宋文明之辉煌,相比国内的所谓大家的创造与我心中唐宋真景就是恶皮老鸨之与警幻仙姑,此处自当说笑看。

然而也非说笑,长有妙法莲花在我胸间,恍然出得门来,抬头望见一只朝云样的青鸟飞出屋檐,天上晃漾着一种青鸟颜色的来自诸天的秋意,自然要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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