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退房的黑色幽默
走出上海市政府信访办的黑色铁门,王林把满腔的怒火撒向了丈夫陈刚,“不就是买了个房子吗?现在,我被这个破房子搞得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激动的她,手一扬, 把带来的便当狠狠地砸在信访办门口的水泥地上,橙色的果汁流了一地。甚至,她顾不上眼前正在走动的便衣警察,大声喊话:“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一无所有,要死就死,没关系,我不怕,让他们把我抓起来,我现在正愁没钱吃饭。”
2011年10月30日,这是26岁的王林,人生中第一次上访。与她一同前往上海人民广场的,还有50多个并不相熟的人,他们共同的身份是上海市嘉定区绿地米兰公寓和绿地秋霞坊的业主,而他们的诉求是,要求开发商—绿地集团退房或者偿还差价。
在10月之前,王林和她的邻居们还是幸福的买房者,虽然花光了大部分的积蓄,甚至举家借债,但毕竟在上海,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面对节节攀升的上海房价,王林坚定认为,相比其他投资,房子总是最保值的。
但是,让他们意想不到,楼市调控这双翻云覆雨手,在自家房子上面使出了威力:今年9月底刚买的房子,单价还是每平方米15500元,到了10月,就变成了每平方米10500元,足足降了5000元。
王林算了一下,花了120多万买进的78平方米的房子,半个月不到,就缩水近40万,这得让她和丈夫不吃不喝干上三年。
这让他们近乎崩溃,他们决定联合起来“维权”。
退房!补钱!
绿地米兰公寓的业主QQ群,成了这帮维权者的阵地。事实上,他们对于降价的察觉,也是从QQ群开始的:新加入QQ群的业主,房价是一个比一个低,最低的单价达到10500元;而越来越多的老业主,接到中介的电话,说现在有很多特价房。
“2万块钱,我不在乎,但乘以10,还不止这些,我没有办法不在乎了。”王林的丈夫陈刚,面对QQ群里这些降价信息,坐不住了。
10月22日,这个在妻子看来不怕吃亏的温和男人,决定和其他业主一道,为自己多付的几十万元,要求开发商同意按照5%房价退房,或者以现在10500元的单价退还他们多付的房款。
业主们更愿意把行动定义为“维权”。10月22日、23日,100多名业主,或领着妻子,或牵着孩子,堵在了售楼处,打出了条幅:绿地,你还流着道德的血液吗?
售楼处被他们“占领”了,绿地的售楼员进不了售楼处。碰到前来问价的新客户,这些业主们就忙不迭地向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痛骂起开发商的“无良”。
米兰公寓业主为降价“维权”,得到了2个地铁站远的兄弟楼盘—绿地秋霞坊业主的响应,他们组成了业主联合队,在一个星期内,多次拜访了两家售楼处,还跑到嘉定区房管局、上海市信访办。
没有打砸抢,没有过激行为,绿地“维权者”的前期活动收效甚微,不得不转移战场:10月29日上午,近200名业主,聚集在绿地公司位于长宁区中山公园的售楼处。
警察早有准备,在售楼处外拉起一圈黄色警戒线,绿地公司的工作人员躲入二楼。一楼,200多个业主横七竖八地坐在售楼处大厅内,椅子不够, 倚在沙盘上。
白底黑字的横幅,“三世积蓄一日蒸发,绿地领导如何安心”、“退出外环求安家,黑心房企让我们退无可退”,犹如一幅幅挽联,挂在售楼处的大厅内。
见到闻风而来的记者,“维权者们”纷纷围了上来。绿地米兰公寓的业主盛宣,手一挥,颇有领导风范地对同行者说:“大家让一让,记者来了,跟记者说说你们的惨痛经历。”
盛宣多次强调他们是最温顺的,“我们只是安静地坐着,不打不砸,只想和平解决。”他们想见绿地集团的高层进行第二次谈判—他们的第一次谈判以失败而告终。
傍晚时分,还不见绿地高层的身影,“最温顺”的业主们沉不住气了,围住在场的一位姓韩的工作人员和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法务代表。
韩自称是绿地公司事业一部客服经理,但他没有出示自己的工作证,也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夹着韩,在业主们的包围圈中,韩多数时候安静地站着,双手垂在身前,一言不发。
王林指着韩,盘问了半个多小时,“你能扛多久?公司付你多少钱?让你甘心在这儿受人唾骂?”
而法务代表就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我们只能在合同范围内办事”,“你们可以走司法途径”。
僵持持续到晚上10点半,这些自称“温和”的业主,将售楼处变得一片狼藉,沙盘上一座座高楼被推倒,绿树被拔起,被随意丢在一边,地上丢满了撕碎了的楼盘宣传彩页。
在附近揽客的房产中介看来,绿地只是维权的人多,闹得也不算凶,一路之隔的龙湖郦城售楼处闹得更狠。
10月22日,龙湖郦城的业主们冲进了售楼处,在洁白的壁纸上,用黑色水性笔歪歪扭扭地写满了“龙湖,骗子”、“还我血汗钱”,“龙湖,滚”等字样。
降价退房风波,并不只是发生在嘉定。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上海浦东,400多名中海御景熙岸的业主,还攻陷了中海公司位于国家开发银行大厦的办公室,高喊 “退房”、“退房”、“退房”,浦东新区建交委房屋管理处处长陈建军不得不出面,安抚这些愤怒的业主。
蜗居
业主们的激动情绪不难理解。
他们大多生于19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良好的教育背景,没有傲人的家世,衣着并不光鲜,手机也不够炫。他们大多是在2005年之后来到上海,错过了2001年以来房价回调的第一个低点。
在上海房价高企的今天,他们买的楼盘并不算好—位于上海西北市郊的嘉定区,外环和郊环之间的一片荒地里,离昆山直线距离只有20多公里,比去趟上海人民广场还要近。
从绿地米兰公寓出发,王林要去市区上班,只能依靠地铁11号线,绿地秋霞坊位于这条地铁线的倒数第五站,米兰公寓在倒数第三站,王林必须步行10分钟到地铁站,然后坐上1个半小时的地铁到公司。
上班远,没有任何生活配套,而且要等到2012年才能拿到房子,但它的确是这批新移民为数不多的选择,因为在当时的房地产市场,单价每平方米18000元的秋霞坊和15000元的米兰公寓都称得上是“廉价”的楼盘。
“维权”业主们对网民骂自己是投资客非常气愤,他们称自己只是工薪阶层,是底层的老百姓。“这里什么都没有,两边都是荒地,上海本地人都看不上这里。”王林说。
新婚的王林来自江西一个县城,在上海一家金融公司做客服。这个26岁的新上海人,涂着褪色的紫色指甲油,背着一个在海宁皮具城花100元买的仿皮包。最值钱的是,她手上戴着一个不大的钻戒,这是她的婚戒,也是和陈刚结婚以来,最让她满意的地方。
32岁的盛宣老家在四川德阳,来上海已经七个年头,一家食品公司的销售,靠着自己的积累,还有父母、姐姐凑的钱,购买了绿地米兰公寓一套单价15000元、78平方米的两居室,首付一下付了37万元。
在这些业主的讲述里,他们无一例外是刚需,要结婚,要生子,还要把父母接来生活。这是他们的第一套房,自己的积蓄不够首付,或者啃老,或者向朋友借。在上海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是他们共同的梦想。
他们的买房宣言很煽情,“我们怀揣着梦想来到了上海,我们每个人都默默无闻努力工作,我们期望能买得起房子,内环买不起,我们想中环,中环买不起,我们想外环,现在我们买了外环高速外的一个荒地里竖起的一个期房,两边都是农田,住进去还不知道到哪儿买菜,但我们仍然选择了,那是我们的梦想。”
王林搬家搬怕了,一年之内搬了三次家,最窘迫的一次,第二天房子就到期了,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
做梦都想着买房子的王林对陈刚说,“我死了都可以,你只要给我买套房子”。陈刚笑她,只要是房子,都觉得不错。王林说,自己被房价涨怕了。
2008年年底,房市处于短暂的低谷期,王林还在北京,看上了北五环外一个叫“悦溪”的楼盘,时价8800每平方米,总价才60多万元,她想买,当时还是男朋友的陈刚劝她,再等等,房价没准还能再跌一点。当她2010年年底离开北京时,悦溪的单价已经超过2万元。王林后悔极了,“要是当时买了,就赚了几十万了”。
2009到2010年,在中国的房市最疯狂的两年中,无论是北京上海,还是其他二线城市,房价一路狂飙,多个城市的涨幅超过了100%。 陈刚一直劝王林,再看一看,房价还会跌。结果王林一直看,房价越看越高,在看房和陈刚吵架中,房价一天天上涨,终于涨到王林这样的新移民踮着脚也买不起的高度了。“有一阵子,我每天看到房价都是不一样的价格,我当时要疯了。”
王林一度也想,这么租房也不错,但在看到米兰公寓的那一刻,又着魔了。虽然郊区,但是环境还不错,又有地铁线,她看中了一套78平方米、总价120万的两居室。售楼员蛊惑王林,只剩两套,再不买就没了。
陈刚仍然劝王林再想想,房价没准会跌。王林害怕,她怕再等等,房子又涨了,又没了。王林向父母借了10万元,陈刚也向朋友借了点,加上两人的积蓄,总算凑够了首付。
2011年9月,签合同的那天,她跟老公说:“好高兴,终于有自己的家了,盼了这么多年,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回想起买房的那天,王林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幻灭
但是,王林的幸福感很快戛然而止。
国庆黄金周刚过,史上最严厉的楼市调控终于见效,过去两年内一直在涨的房价绷不住了,北京通州的京贸国际城单价从最高点26000元的单价跌到 14500元,全国八成城市的成交量出现了同比下跌,其中8个城市的同比跌幅达到50%以上。眼看金九银十要惨淡收场, 那些资金紧缺、年底销售目标难完成的开发商开始悄然降价。
王林激动地给米兰的销售经理打了个电话,说要到楼顶上来,抱着他一起跳下去,一起去死。
对这些小业主而言,几乎赔掉了他们的首付,这是他们所有的积蓄,他们想不通,也不甘心。
盛宣认为是房价不停地涨,逼得他不得不买,“我们全家人的血汗买的房子,一夜之间变成我们倒欠银行了,”盛宣说,“我支持房价调控,希望降价,谁都想买便宜的,但要尊重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感受!”
早在2005、2008年的房价下跌声中,都伴随着业主们的退房潮。这一次也不例外,业主们不打算认赌服输。
绿地公司的态度很明确,在合同约定的范围内解决沟通问题,业主提出的退房和补偿现在没有办法做到。
业主们的举动也不被外界所认同,舆论大多指责维权者契约精神缺失。有网友甚至揶揄说:房子涨价,他们是不是要还钱给开发商?
维权的业主们满心委屈,他们认为网上的报道都是负面的、不负责任的。
绿地秋霞坊的业主代表之一周文,试图为他们的行动去金钱化,试图扭转被公众质疑“因降价而退房”的形象。
他甚至表示,秋霞坊的业主对降价没有任何异议,大部分业主是刚需,对价格不那么敏感,降价不是大家退房的主要原因,而是对绿地存在的很多违规行为产生了质疑。“它的价格高也好,低也好,我们都理解是市场行为,跟我们没有关系。就算它涨价,我也要退房。”周文说。
周文为退房去金钱化的努力不怎么成功,更多的业主在乎的是自己的血汗钱,有维权业主说到父母卖掉的那套房子凑的首付一夜之间没有了,失声痛哭。
直到房价下跌的那一刻,学法律的周文和其他业主们才把那份长达37页的购房合同拿出来,重新细细研读,试图找出缺口—开发商只盖了合同章,没有法人代表的签字;合同条款规定的违约金开发商是5%,购房人士20%,这是不公平的合同。而在签订这份人生中最重要的合同之初,这些年轻的业主甚至没来得及读完它。
虽然周文坚称合同在法律上是无效的,但维权的业主们用尽了一切可能的办法—除了走司法途径。
没有业主愿意打官司,他们的解释是,为了买房,欠了外债,又要还贷,又要租房,还要上班,没有那么多精力,也没有钱请律师。
和业主们截然相反的是,绿地公司一点也不怕打官司,他们的态度很明确,业主的要求没有办法做到,如果不能协商一致,就要通过司法途径解决。
上海市协力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建筑房产中心主任周月萍律师,从事建筑与房地产法律问题研究和实践十几年。在她的记忆中,极少有业主的退房诉求能获得法院支持,“除非购房合同上买卖双方有约定,在房价下跌时可以退房或者退款补偿。否则,业主的这种诉求缺乏合同依据。签定合同就是为了严格履行的,如果签一份合同,随时可能被撕毁,不仅仅破坏了交易秩序,也会让每个人产生不安全感。这无疑背离了现代社会的法治和契约精神。”
和绿地公司协商不成,业主们只能抓住政府这根稻草,几乎所有的业主都期盼着政府能出面协调。
“这是政府的责任,房价高是政府的责任,”盛宣说,“希望政府救救我们,帮帮我们。”
政府出面有时也真有效。浦东交建委出面协调后,中海御景熙岸宣布暂停降价销售。但绿地的老业主们没有前者幸运。10月28日,他们听到了上海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徐威的最新说法:如果在合同执行中发生矛盾纠纷,双方当事人应该按照合同约定,协商解决。如果协商不成,可以通过司法途径解决。
等待
不愿意进法院的业主们,一周之内,两次进了上海市政府信访办的大门。
王林在门口外面徘徊了许久,这个高楼铁门站满了武警的信访办,让她感到害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没有和警察打交道的经验,就更不会明白,信访意味着无尽的等待。
10月30日,第二次信访未果后,沉不住气的业主们步行到100米外的上海市政府的大门前,站成一排,嚷嚷着要见市长。
不出10秒钟,警察迅速赶到,推搡中,一位年轻的母亲被警车带走了,等她丈夫和孩子赶来时,这个孩子的母亲已经不见了。
四下散去的业主们三三两两,在莱福士广场地下一层坐下,商量着如何把孩子的母亲保出来。除了陪孩子父亲去派出所门口等着,他们没有更好的对策。
维权业主们陷入了一阵沉默。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开发商不肯退房,也不肯补偿;来政府上访闹出了事;舆论不站在他们一边,法律上,退房者也很难得到支持。
王林还在和先生吵架,陈刚责怪王林当初买房的决定,王林气急了会说要离婚,不想过了。
“买这个房子,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曾经寄托了王林无数梦想的房子,如今就像钉子一样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里。
中国的房市,诡异得连经济学家们也跌碎了一地眼镜,更何况这些年轻人。他们误以为,中国的房市只涨不跌,只赚不赔。他们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尽管都表示不会放弃,但听起来已经底气不足。
这样的场景,在房产律师周月萍眼前,早已不陌生。
这位经历了2005年、2008年、2011年3次退房潮的律师,所遇到的最黑色幽默的一次退房诉讼,是发生在2005-2006年间。当二审判决业主们的退房诉讼败诉时,周月萍回忆说:“业主们反而高兴起来,因为那时房价又突然回暖上涨了。”(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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