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曾非常恨我母亲。
在学校里,我一直是各方面都最优秀的,奖状得了一摞又一摞,“官”也永远是学生中最大的。然而不知为何,却似乎永远讨不了母亲的欢心。她曾当着我的面,把我的奖状一张张烧了,说我不配;还有一次,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她当着我好几个同学的面,让我把裤子脱下来,光着屁股跪在椅子上,接受她的鞭杖,她一边打一边 说:“别把我的裤子打坏了……”
这时,我的几个同学在一边捂着嘴吃吃的笑……
很多次,我都想一死了之。我想知道: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有一点后悔?有一点难过?
高考前,我报考了离家数千公里之外的一所名牌大学。那时,真是想离家越远越好。坐上北上的火车时,我很高兴:终于“离家出走”了。
在大学里,我恋爱了。随着恋情的深入,双方不再有什么东西能瞒着对方时,男友曾惊讶于我对母亲的极端心理;而我也为他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说句“公道话”而愤愤不平。
后来,男友的宽厚慢慢化解了我心中的怨气,他总试图教育我: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儿女的父母。再后来,我们结婚生女、自己也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后,小时候曾非常令我烦闷的妈妈的“唠叨”,会时不时在耳边响起,如“养儿方知父母恩”、“儿行千里母担忧”,等等。
有一次女儿得了肺炎,高烧不退,我心里象压个大石头似的喘不过气来,三更半夜带她去打针。这时忽又想起以前妈妈讲过的,文革时期,爸爸被打成“走资派的黑爪牙”,成天从病房里被拖出去挨批斗;妈妈则被下放到缺医少药的农村。我一岁多时,有一天夜里突然出麻疹,发高烧,把她吓坏了,她只能双手抱着我,心急如焚徒步夜行几十里山路,赶到县城求医……
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养儿方知父母恩”这句老话在我心中变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实在;也终于明白了:小时候,妈妈对我的严苛,是怕我因为太优秀而“翘尾巴”,从而无从管教啊!
只可惜,当明白了这一切时,我已经生活在离家几千里地外的“陌生”城市,很少有机会能“承欢膝下”了。
但是,真正认识到母亲的伟大,是在我因修炼法轮功而被劳教一年、释放出来后,回老家去看望母亲的时候。那时候才得知,在我被关押期间,我妹妹也因修炼法轮功被开除、拘留,后来因遭通辑而被迫流离失所。
这对于年已花甲、一向以她的几个女儿为自傲的母亲是多大的打击?有多少法轮功学员的亲人,选择了站在当权者的立场上去威逼自己的亲人,甚至主动配合当局,将自己的亲人送进精神病院?
直到这时,谁也不知母亲有多伟大、多坚忍。她没有责备,没有埋怨,甚至也没有表现出她的惊惧与恐慌。
当流落到外地、在一家小酒吧里打工的妹妹联系到母亲时,她第一时间就坐上长途汽车,颠簸一百多公里去看望妹妹。当发现妹妹没有住处、只能在每天小酒吧关门后睡在厅堂的地上、也没有地方存放衣物后, 母亲承担了长期“搬运工”的角色。她坐着长途汽车,为妹妹送去换洗衣物,再把她换下来的脏衣服拿走。
为了不让住在我家楼下的监视者发现,母亲总是当天走当天回,还尽量不多带东西,让人看不出她是要出远门。一天之内,她要颠簸近三百公里,除了挤长途车外,在两边的城市里都得再倒好几趟公共汽车。更重要的是,还要留意不能被发现、跟踪,否则立刻会为妹妹招来“杀身之祸”。谁也没有想到,一个退休老太太,能有那样“敏捷”的身手,还能与专业的国安特务们比机警、比细心。
等我从劳教所回家时,这种“生活”,妈妈与妹妹已过了好几个月了。
我决意帮妹妹逃往更安全、更妥当的所在。然而,当一切都安排好,我按约定踏上那辆北上的列车时,却没有在车上看见原本应该在那里的妹妹。
无奈中,我只好在列车运行的下一站——六十公里之外的一个陌生城市下了车,再打出租返回父母家。没有妹妹的确切消息,我往哪里去?
到家时,已是凌晨了,一进门,看见地上扔着好多行李,母亲散乱着头发正在整理。
她呆呆的说:“你妹妹昨天被抓了,这是她的行李,你妹夫刚从拘留所取回来。这是在她身上搜出来的东西的单据。”
父亲一把将我推出门外:“你快走!别等警察问出准备与她同车的人是谁!”
我望着母亲,突然发现一年多来,她的脸衰老了那么多,两鬓也斑白了,但双眼却是干枯的,似乎在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之后,生活中已没有什么能使她再流泪。
我一咬牙,转身走了。在“自顾不暇”之中,我无力再帮妹妹。然而我知道,妈妈会再去帮她,会到拘留所去看她、给她送衣物。母爱、无条件的母爱、不需要去判断是非对错的母爱、超越一切政治性荒诞闹剧的母爱,将永远伴随、支撑着妹妹;也将永远伴随、支撑着我。
再后来,我流落到了海外。十年多了,我有家难回、有国难归。母亲只身飞越重洋,来看过我两次。有朋友劝她留下来别走了,她都摇摇头婉拒:是啊,父亲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不敢坐飞机一起前来,她又怎能扔下父亲不管呢!
最后一次送母亲回国,在海关处分手时,我看到,一向坚强的母亲的双眼,刹那间红了。但她在眼泪掉下来前,就猛一扭头,急速走掉了……
我望着母亲穿着件红毛衣的身影很快的消失在人流之中,心中不知怎么浮现出一个名词:“中国式母亲”。是的,这就是一个普通,而又伟大的当代中国式母亲。在和平的年代,她一次次承受着毫无由来、毫无必要的骨肉间的生离死别,却依然毫无怨言的张开正变得越来越苍老、越来越不灵活的双臂,去呵护自己所有的亲人。
母亲节快到了,我泪流千行写下此文,想献给母亲。然而,我又不想让母亲读到它,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小时候对她,曾有过那样的极端心理。
妈妈老了,她会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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