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约十三年前,有名记者向我索诗,我记得是咏海棠的,其中有一句是:“海棠未花亦婀娜”,今日与故人论道,观彼海棠之色,俨然我庐花园养的未开的海棠,总觉得有股辛酸在心头,东坡也有诗之咏海棠云:“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此也殆是大老书生心事传不出来的一段隐喻,想来自古人间火宅所谓圆满如意者又能几何?不过是东坡与我等痴人自做多情让人迷惘的诗话,固不足为外人道也。
于是在小雨中饱看了一番桃花,回到家里作字,居然笔头破乱已不能起飞云之姿,勉强写了几张,盖上鉴印,想倘是能有一方宋钧窑的玫瑰红海棠叶洗该多好,一为陈设,一为洗笔,断不会今日研墨蘸笔之旧墨凝结而犯难,记得《石头记》中写探春的书房,名帖、宝砚数十,难得者还有一汝窑花囊,真是龙藏天宝,岂凡夫能有其一也?汝窑在宋代已是珍玩,况近世乎?但今人所谓汝窑,譬如杭州有藏之者,以我看来殊难致真,如有造化可能出一海棠冻石蕉叶杯倒也可能,因其质为石故。
历代之古玩,各有不同,其贵者在于有无帝王之雅铭,高士之撰记、手书,其形也贵乎奇巧精造,表现文明之符运,所以价值连城,通神入化,人人为之载喜载忧,为之惊动,不啻莲花童子之遍拜西方如来尊者教也。
我人年少居于江南,虽然友人谓我之所谓江南绝非江南正朔,我承认如此,但却也并不防碍我晓悉江南之诸阿物,因虽然无江左一带王孙故都、吴娃歌舞,但也一样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中的老宅大居,故偶尔因诸天庇佑见过前人的珍玩,譬如就是现在记得的宋钧窑玫瑰红海棠叶洗,可惜当时也认不的名字,只是觉得好看,至于是否是宋钧窑,凭我印象而言,加上几十年的心得倒也略有八成——那是放在一个地方?记得是放在花园内的土堆中,我拿着却很沉、很沉,它原来的主人是谁?我不知道,现在尽管可以作一番想象,也许是一位手里戴着玉镯的穿着旗袍的美丽女子,当夏风轻拂,她会在小雨中以她洁白的皓手来采摘一朵、二朵的茉莉花呢,或许,还是一位不可知的有士大夫心境如我者,这实在是说不定的。
我很后悔没有能力去收藏那件钧窑玫瑰的红海棠叶洗,而此时如有,我又当有怎样的,不为现代这个十恶浊世污染的高致呢?是当人间苦闷还是鬘发为留随与西风一笑?现在已几十年过去,我已老矣,至少身体也不如前,我曾迷茫、更曾奋斗,我曾彷徨、更曾坚忍,夜来不寐,心境更容与于无量往事,垂眉低头而感慨,如有一夜,宇宙戏我,也从我心藏中跳出一位与我名号一样的我,以青衣行唱,自答自喏,唱我一生所为,然后倏尔化去,我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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