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墙电网里飞出的作家梦
——囚犯作家庄晓斌和他的血泪之作《赤裸人生》

白 天

1999年春天,京城里出现了一件令人惊奇的事。一位叫庄晓斌的作家,在大街上摆小摊签名售自己的书。他的摊非常简单,只有一张白布,上面摆着一摞他自己的作品。白布上用黑布缝了两行苍劲有力的大字:“十七载身陷囹圄心酸苦泪凭何诉,血凝成《赤裸人生》毁家负债为出书”,横批“自作自‘售’”。

1973至1989整整16年间,庄晓斌在高墙电网里用手纸、烟盒作稿纸,用牙齿作铅笔刀,历经十年的艰辛,写成了这部长达77万字的《赤裸人生》。出狱后,庄晓斌放弃了优越的物质生活,毁家负债,经过五年奔波,终使此书得以出版。该书问世后,在文坛和广大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部分文坛资深人士认为这是反映文革生活的长篇小说中最深刻的一部作品。

为偿还出书借下的高利贷,1998年夏天至1999年未,庄晓斌和妻子温雅琴每天走街串巷卖书,足迹几乎遍布了京城每一个区。他们夫妻俩每天就咸菜啃馒头,喝白开水,积攒下每一分钱,经过一年的艰苦挣扎,终于偿还了高利贷。

正如庄晓斌在《致读者的一封信》中所说:“我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作家,但我肯定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作家!”

多次绝食未遂,他用著书来延长自己的生命

庄晓斌出生在一个红色的家庭里,其父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北安军政大学的高材生,中共建政后任朗乡林场的财务主任。其兄毕业于黑龙江省中文系,既是一名文才横溢的有志青年,又是省篮球队的健将。文革初期,庄晓斌的大哥庄彦斌和同学创建了一个佳木斯地区最大最有名的造反团,但因家庭是地主成份,他被人陷害,打进了牢房。三年后出狱,庄彦斌看透了时事,血变得冷了。

1973年,庄彦斌想通过香港逃亡国外,于是与香港的一家电台写了一封联络信,并让旅行结婚的庄晓斌在途中替他发出。出于对大哥的敬佩,对信内容一无所知的庄晓斌替大哥寄出了这封信。

因为这封信,庄家遭受了一场无比惨烈的灾难。

信没有发出,就被当地公安机关截留了。中央文革接到上报,派人下来督办,在黑龙江省成立了一个代号为“73211”的反革命大案侦察小组。一个月后,庄晓斌和大哥被揪了出来。几个月后,庄晓斌的大哥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庄晓斌则被收容等待命运的裁决。

这一年,庄晓斌22岁,人生的好时光刚刚开始。他新婚的妻子,也才刚刚怀孕四个月。

虽然没判刑,但大哥犯的是反革命罪,庄晓斌认为自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没完没了的审讯和毒打,让庄晓斌觉得在人世每活一分钟都是多余。最初,他用绝食来自杀。一连七天,他一口饭没吃。前六天,狱警明明知道他在绝食,对他却不理不睬。第七天,庄晓斌的生命到了极限,狱警才招呼两名犯人把他抬出去,把他的双手扯直绑在一根木棒上。在狱警的授意下,一名犯人捏住了庄晓斌的鼻子。庄晓斌憋得透不过气来,一张嘴,犯人把一勺稀粥灌了进去。连着几回都这样,庄晓斌知道这种办法死不了,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自杀不成,庄晓斌突然思量起活着来了。他是一个充满幻想和激情的年青人,他自小喜爱文学,十三岁时曾在《中国少年报》上发表过处女作。受大哥影响,青年时代,他背诵了大量的古诗词,并写了几十本日记。他想,自己的生命不应该这么早划上句号,自己家族蒙受了如此大的冤曲,应该记录下来,让后人看看20世纪中后期中国大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惨痛的悲剧。经过深思熟虑,他终于下定决心,写一部呕心沥血之作,把自己家庭及这个时代的悲剧赤裸裸地记录下来。

监狱内有半截铅笔头,是一名犯人放风时捡来的。庄晓斌央求那名犯人送给他,犯人不肯,庄晓斌用两个窝窝头换了过来。铅蕊秃了,没有铅笔刀,庄晓斌用牙齿一点点咬出铅头,然后在发给犯人擦屁股的硬包装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了起来。作为政治犯,庄晓斌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这件事若被狱警发现,一定罪加一等。为了不让别人窥破他的目的,庄晓斌创造了一种奇特的书写方式。他按上下左右的顺序排列一句话,然后像无线电波那样往外幅射,写满一张后,再写第二张。许是心中的苦楚太深太厚了,一旦打开情感的闸门,庄晓斌如醉如痴,像一股脱疆的惊涛在人世的悲欢离合中骇浪。泪水常常像两颗子弹牵着他的魂魄在天地间畅游。最初有几次,庄晓斌的情感释放到极点,他掷了笔坐在狱板上放声痛哭。犯人们以为他疯了,待听到他练字练伤心了的回答后,忍不住在心中窃笑。监狱不允许犯人随便乱哭,看守每次发现庄晓斌,都把拉到外面,“喂”他一顿鞭子。吃了几回鞭子后,庄晓斌再也不敢乱“抒情”了。自己的手纸用完了,庄晓斌用窝头再跟狱友换。待到自己用手纸,他就掏被窝里的棉絮。半年后,一床新棉被掏空,他把手稿藏在了里面。

冬天,狱内的气温常冷到零下30多度。庄晓斌躺在装满手稿的被窝里,如同躺在冰窖里。一想到这些文字将延续他的生命,他浑身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暖意。在看守所的三个冬天就是这样度过的。

十年磨一箭,庄晓斌把重重的手稿捧给黄宏父子

1976年,庄晓斌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押送黑龙江省革志监狱服刑。这是该省第一监狱,主要关押政治犯和杀人犯。他用被窝把手稿秘密带了出来。

拿到无期判决书,庄晓斌内心坦然多了。他知道,以往的担心变成了多余,他再也不用为这颗脑袋悬心,从此可以从容不迫地著书了。

监狱允许犯人看书,庄晓斌边阅读古今中外的书籍边慢条斯理地写作,虽没有狱外作家的悠闲,倒也颇为潇洒了。庄晓斌吃不准监狱对他著书的态度,不敢声张,仍是在偷偷地写。从尼采、萨特、康德到叔本华,从《史记》、《红楼梦》到《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庄晓斌如饥如渴地摘抄、背诵,大量地填补知识空白。他从中学习了很多小说创作技巧,融进自己的创作中,增强了这部作品的感染力。

1983年,经过七易其稿,这部长达77万字的长篇小说手稿终于杀青。他给这部沉甸甸的作品取名为《赤裸人生》。从开始写这部书到结稿,庄晓斌一共服了十年刑,也写了十年。

捧着厚厚的书稿,庄晓斌浑身溢满了力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浩大的,也是结实的。这部书稿记载了他家族和这个朝代的悲剧,他想,有了这部书稿,就是死了,他在人世间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但他心里同时也很明白,书稿不出版,这件事只能算是完成了一半。

正当庄晓斌每天望着书稿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位被庄晓斌此生视为“恩人”的老艺术家黄枫老人来到了革志监狱。黄枫是高元均、马三立的弟子,其演说的山东快书曾经红遍大江南北。黄枫是黑龙江省文联主席,兼省劳改局政治部主任。一天,黄枫老人来革志监狱做报告,给庄晓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黄老不像别的干部打官腔,而是富有人情味地与犯人倾心交谈。

庄晓斌觉得黄老不错,老人走后,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庄晓斌诉说了自己的困境,希望黄老能帮助自己出版这部书。黄枫接到这封信,对这件事极为重视,几个月后,他委派儿子黄宏(现在的笑星)利用出差的机会来革志监狱取走了这部书稿。做了十年牢,同室的犯人和干警都不知道庄晓斌偷偷写了本书。黄宏拿着庄晓斌写给黄老的信来取书稿,革志监狱里的人才知道这件事,一时间成为革志监狱里的一大新闻。

看完书稿,黄枫老人分外激动,他被庄晓斌的著书精神感动了,也为他的文采叹服。一个月后,黄枫老人专门来了一趟革志监狱看望庄晓斌。见到庄晓斌,黄枫老人分外激动,他告诉庄晓斌,好的东西即使放上十年,也是有价值的。他认为庄晓斌的案子有冤情,应该先去申诉。

听了黄枫老人的话,庄晓斌放下了书稿。此后,他写了400多封申诉信撒向全国各地。1989年12月31日,庄晓斌终于接到平反通知,告别了牢狱生涯。

庄晓斌一路流着泪走出的监狱大门。当年进来时,他英气风发,如今,须发爬满脸庞,他已变成一个中年汉子了。

为了出书,他由小老板变成了一个负债者

出狱后,庄晓斌像无根的浮萍,在社会上东漂西荡。他先是在一家供销社里应聘做副总,后又承包了一家酱油厂做小老板,同时兼做木材生意。短短三年时间,他积累了十余万资产,可以说小有所成了。

自1992年起,借做生意之机,他多次来北京投稿,终于得到了一家出版社的认可。1993年7月,庄晓斌正在家里倒木材,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周宪明编辑打来了电话。周编辑说:“这部书稿写得不错,但要想发表,必须修改。你自己的创作观念已经固定,你最好能来北京,咱们俩一块商讨着改。”

此时,酱油厂的生意蒸蒸日上,木场里也积压着五万方紧俏木材,为了出书,庄晓斌什么都不顾了。他转租了酱油厂,贱价抛光了木材,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北京。

在周编辑的帮助下,庄晓斌对这部书稿进行了细致入微的修改。两年时间,庄晓斌修改了不下十遍。定稿后,庄晓斌住在宾馆里翘首以待,以为不久可以看到样书了,没想最终又泡了汤。三审编辑都给予了庄晓斌这部作品极高的评价,最后朱亚南社长一锤定音,投了一票否决权。朱亚南知道庄晓斌多次来京改稿的情况,在审读意见的结尾写道:“考虑到跟我们合作了两年,退稿时可以破例让三审意见跟作者见面。”

两年来,庄晓斌光是支出,没有任何收入,几乎花光了做小老板时所有的积蓄,换来的仅是一张审稿签,他觉得命运太荒谬了。放弃红火的生意出来改稿,亲戚朋友都说他有病,这下,他有点无颜见江东父老了。提着书稿往回走,他的心情沉重得如同灌满了盐水。在北京西客站,一列火车驰来时,他内心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自杀的念头。在他几乎迈开步子朝列车扑去的时候,一股男儿的豪气又把他拉了回来。庄晓斌暗暗下定决心,书不出来,此生绝不冥目。

回到家,面对亲友们的嘲讽,庄晓斌默然不语。关键时刻,军艺出版社的吴振录主任和周宪明编辑给了庄晓斌无私的援助。在审稿签上,吴振录对《赤裸人生》评价最高。他认为这部书稿全面反映了文革的苦难,深刻而犀锐地挖掘出了非常际遇下人性的冷酷,“比《血色黄昏》还要有震憾力!”退书稿时,吴振录鼓励他道: “庄晓斌,别灰心,我干了几十年编辑了,职称是副编审,请相信我的眼光,这绝对是一部好作品,它最终也一定能出来。”

1997年春天,在吴振录主任的引见下,庄晓斌把《赤裸人生》的大陆出版代理权卖给了湖南女书商冯某。冯某以千字70元的价格买断《赤裸人生》的大陆版权五年,并保证半年内出书。按正常情况,冯某应该付给庄晓斌定金,但她只是打了个35000元欠条,一分钱没给庄晓斌。庄晓斌出书心切,他本来是个豪爽之人,也没当回事。

几个月后,冯某给远在东北的庄晓斌打来电话。冯某想压价,撒谎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决定想当正版书出,千字只能给30元,你愿不愿意?”到了这份上,只要书能出来,庄晓斌还计较什么,他说:“只要能出书,怎么都行。”庄晓斌并不知道书商利用他的爽直,一步步引他上套。四五个月后,没见到样书,庄晓斌拔通了冯某的电话。冯某态度冷淡地说:“书出不成了。”庄晓斌大吃一惊,心一下子凉到了底。过了一会,冯某说:“也不是没办法,只要作者愿意出30000元现金,出版社有了印刷费,马上就能开机。你要能拿30000元,就算我借你的,书出后我连稿费一块给你。”未了,冯某又说:“只要你肯出这30000元钱,我保证一个月内让你见到样书。”

庄晓斌接受了冯某的坑人条件。妻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包括手饰全卖掉了,才凑了10000元。庄晓斌求助亲戚,无人理睬。没办法,他在昔日的狱友中放出风,只要谁肯借他20000元,三个月后还30000元。一位狱友借给了他20000元,他接钱时即打了一个三个月后还30000元的欠条。

这一次冯某没骗他,一个月后,庄晓斌终于看到了样书。拿到样书的当天,他带着两本书来到了郊外,工工正正地给大哥、母亲签上名,烧给了他们。在火光中,庄晓斌泣不成声,他哽咽着说:“娘、大哥,咱们老庄家的冤情终于昭雪了!”

逃亡京城,“囚犯作家”的名号在中国文坛响起

冯某没按自己的许诺出书后把稿费和庄晓斌垫付的印刷费寄还给庄晓斌。而是寄来了1000册书充当稿费。眼看还款日期到了,30000元毫无着落,情急之中,庄晓斌哀求冯某。1998年3月,冯某终觉如此欺负这个苦命人不妥,又寄来了6000册书。

书不能当钱还债,庄晓斌每天抱着小山一样高的书百感交集、欲哭无泪。军艺出版社的周宪明编辑得知这个情况后,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给庄晓斌联系了一家个体书店,让他进书市签名售书。债主天天上门,庄晓斌的日子一天天难过到了极点。接到周完明编辑的电话后,他决定作最后一搏。

庄晓斌和他的书在书市一出现,立刻出现了轰动场面。定价26元的书标价20元,三天时间售出了300本。当时图书市场普遍不景气,这种销量是非常少见的。由于文人气太重,庄晓斌事先没跟书店老板谈价。结算时,书店每本付给他8元,他觉得太黑了,一怒之下,撤离了书市。

书运到北京,光托运费就花了4000多元,再运回去还得花这么多钱,再说,他也掏不出这笔运费了。

庄晓斌看到大街上有摆小摊的,觉得自己没准摆摊卖书也成,于是亲自动手缝了一块摊布,夹在小商小贩中练起了摊。26元的书,他每本只收10 元成本费。摊一摆下,人群立刻把他围得风雨不透。他事行印了一张小广告,把自己写书出书的情况作了一个简短的介绍。众人读了他的经历后,无不感动,纷纷解囊。第一天,他售出了100多本书。半个月后,他把妻子从老家招来,协助他摆摊。

每天一早,他和妻子啃两个馒头,然后带上一壶开水和二斤干馒头,用自行车驮着书上路。他们的足迹跑遍了北京各个区的繁华路口,他成为1998至1999两年间京城百姓谈论最多的话题。一位北大的老教授头天买了他的书,第二天请假跑到他的摊前,红着眼说:“我看了一夜你的书,我哭了!”一位旅美女作家掏出 100美金塞到他手里,还把他们夫妻俩请到大饭店里表示慰问。一个10岁的孩子读完庄晓斌的《致读者的一封信》,跑到庄晓斌的摊前,啪地行了一个队礼,说:“作家叔叔真捧,长大了我也要当作家。”尽管他明确表示只收10元工本费,很多好心人给他搁下了50元、100元,甚至更多的温暖。

更让人激动的是,他的事迹还奇迹般地感动了一个小偷。在礼士路口,他们光顾卖书了,等起身拿书,发现车上的书包被人偷走了。包里有30本书,庄晓斌埋怨妻子。她说:“你就当又多了30个读者。”想想很多人对自己的关怀,庄晓斌释然了。两天后,他们又到礼士路口卖书,傍晚收摊,没想到那个包又回来了。包里少了一本书,但多了20元钱和一封信:“庄老师,读了你的经历,我一夜没睡觉。你用你的经历告诉我,人该怎么活着。我留下了一本书,给你放下了20块钱,这钱是我打工挣的,不脏,我以后再也不偷别人的钱了。”

不光普通读者对他这样,就是执法人员也对他高看一眼。在西城区,一位姓王的城管员抄住庄晓斌后,不光没罚他的钱,还掏出了300元赞助他。在北大,保卫科的人抄住了他,在科长范红的倡导下,全科人每人掏30元各买了一本《赤裸人生》。

社会各届人士的关怀,让庄晓斌感受到了“作家”这个字眼的真正含义。一年多的时间,他销掉了6000册书,还上了所有的债务,并且在京城扎下了根。1999年1月,他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文友一块成立了康庄文学创作室。

创作室成立的上半年,庄晓斌仅得到了100元稿费。其间,很多书商出高价请他写黄色小说,都被他一一拒绝。为了活下去,他边卖书边维持写作。下半年,他的大墙题材终于得到了市场的认可,国内三十多报刊为他开辟了专栏,他的很多作品一问世即被报刊转载、并多次获得读者评刊奖。

回首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庄晓斌感慨成千。他所走过的每一步,在常人眼里,几乎都是绝境。然而,他就是在这种毫无希望的境地中,执着地奋斗,最终成为一名成功者。他说:“真正的成功者,要有一股直面人生的勇气,坚忍不拔的信念,并为自己选择的目标无怨无悔地奋斗,百折不回地挺进。”

目前,庄晓斌已彻底摆脱了贫穷和厄运,靠写稿活得消遥自在。他几乎每月都要发表四五篇有份量的文章,月均稿费收入多达5000元。呼机、手机、电脑等设备他已配置得一应俱全,他计划近期在京郊购置住宅房,在这个城市扎下根,做一辈子作家。

注:本文2000年发表时曾被中国大陆作家出版社《作家文摘》等十余家报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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