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这个曾在台湾出家当过两年沙弥的大胡子美国人,用他的眼睛和脚步将我带入另一个世界。
我去了终南山,也拜访了一些住山的修行者。包括两位比尔•波特在书中采访过的人,其中一位已有八十多岁,他们都对这个特别的老外印象深刻。我无意记述终南之行,因为短短一周的寻访是肤浅而表面的,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希望为人所知。
我曾在途中偶遇一位气质超然的比丘尼,独自住山八年。当我想为她照张相片时,她微笑地看着我:“呵,照相,我们又何时不在相中呢?”让我无言以对。
一位来自东北的比丘尼的茅蓬
我去的时候,她正在屋里制作土炕,这是度过终南山漫长冬季的必要保障。我们就站在这个门口谈了许久。
这位比丘尼住山不过一年,她的茅蓬是以前的住山者留下的。
她觉得,有这样的屋顶遮蔽风雨已经足够。
有些住山者,仅以石洞蔽身
这也是一处闭关洞
看见这道形同虚设的柴扉时,我想起城市中随处可见的层层铁门。有个从国外回来的孩子看见那么多铁门时,惊呼为妖怪的家。因为童话书中的妖怪,都住在带铁门的房子里。什么时候,我们才不必有那么多防备呢?
住山者的炉灶和土炕
这里住在一个喇嘛,我前去拜访时,他正在为时三个月的止语期中。
从外部观察,这间依洞窟而建的茅蓬充满画意。
这是它的正面。屋内除了一盘窄窄的土炕外,一无所有。
我去的前一年有对母子来此打佛七,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天,干枯的松毛就是他们的被褥。
万绿丛中的那一点红,也是一处闭关者的茅蓬。
这间茅蓬,已经是用砖砌的了。长期的住山者们,大多住上了类似的瓦房。
住山修行的尼众们更为艰难,她们还需要相对坚固的墙和门来保障安全。
这是我在终南山见到的最美的茅蓬。
事实上,在比尔•波特的书中,也是这样记述了他的所见。这里所住的尼师,七十年代在此落发出家,一住至今。她的师父慧远,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直至圆寂。她告诉我,师父在的时候,这里只有两间小茅屋,四周种满鲜花,宛如净土。
瓦房是近年才逐步盖起来的,垒墙的土坯,是她去远处的西山坳一筐筐背来的。门帘中,是这处茅蓬的大殿,异常整洁。
这里只住着两位尼众,但每天都准时敲钟上殿,日日如此。
灵塔中的慧远法师,住山三十余年,异常精进,日诵《法华》七部,是终南山著名的“法华行者”。她的弟子说,诵一部都需要不少时间。师父不仅能背,且熟到极至。此外,她还严持戒律、念佛不辍。
十多年前,她预知时至,临终前谆谆嘱咐弟子修行之道,说至夜半,安详坐化。弟子们一无准备,临时去各处寻找火化所需木材。在准备后事的几天中,慧远法师始终端坐着,栩栩如生。火化后,弟子们找到了很多舍利,但因慧远法师临终已吩咐:烧出来不管是有什么没什么,不许拍照,放在一起便是。现装于此塔。
慧远法师的灵塔旁,是同门慧因法师的灵塔。
当年,她们一同离开东北。慧因法师主张去云居山亲近虚云老和尚,慧远法师则意在终南山。商量了数月,意见相持不下。某日,慧远法师梦见一童子引领她们来到终南,并现种种祥瑞之相。两人遂结庐终南后山,终身未曾离开。
当我准备离开慧远法师生前的修行地时,在灶屋墙上发现了这把磨去了一多半的锅铲。
她们告诉我,这是慧远法师从东北带到终南山的。这把伴随她几十年住山生涯的锅铲,是法师留下的不多的几件遗物之一。
一位尼师来到终南山落发时,种下了这些苹果树。如今,已是硕果累累。
告别时,这位寡言的尼师从树上为我摘下三个苹果:这是戒、定、慧。途中,我把其中的两个供养了另一位住山的修行者,自己吃掉了剩下的那个。独自坐在山路上,清甜的苹果和清洌的山风,使我流泪。
山中盛产的五味子,是住山人的水果和药材。
当然,还可以卖给进山收购药材的人。住山的人,都得自己养活自己。
我问一位住山十多年的比丘:平时都有粮食吃吗?他说:有。
我又问他:能吃饱吗?他说:不一定。
我再问:吃不饱的时候怎么办呢?
他哈哈大笑:吃不饱,正好少吃一点。
一位尼师的修行处。
暴雨过后,一位师父上房修理漏雨的屋顶。
他已经住山十多年了,很多后到的住山者都得到过他的热心帮助。后来,他的妹妹也落发住进了另一位尼师的茅蓬。他们的茅蓬相隔二十分钟的路程。住山的人,必须有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
我进山时,偶遇照片中的这位师父。因为他的指点,我才没有迷路。
几天后,我又在山中见到了他。照片中的那堆僧鞋,就是他那天下山取来的、其他寺院救济的衣物。他正在一一分发给需要的住山者。
山崖边的闭关房。
终南山最好的,就是这种石头垒起的房子。
听说有位台湾的比丘尼在这里盖过几间石头房子,不知是否就是照片中的这个院落。院墙上晒着被褥,但因为无人带领,我喊了几声也无人出来应门。这里的修行者,一般是不接待外人的。
这扇从外边反锁着的戒定门上,写着:坚决拒绝参观,请诸位慈悲,多加原谅。
我放下准备叩门的手,在门外深深合十。
净业寺山谷中的这间闭关房,还有别致的玻璃移门。
门楣右上方,胡蜂们结了层层迭迭的扇形的窝。
两位来自藏地的喇嘛也在净业寺的山谷中闭了三年三个月的关。我去之前的几个月,他们才离开。
临走前,他们把山谷中的不多的几间房子都写上了美丽的藏文咒语。
这套闭关房里,住着一位比丘。
带我前去的师父喊了三分钟,他才手持念珠出门。他听说我来自苏州,常去西园,便问:安老还好吗?我告诉他:安老(西园已故方丈安上法师)已圆寂多年了。问过这么一句,他便让我自己在门外歇脚,又捏着念珠进屋了。屋外的柿树上,挂着累累的果实,只是尚未成熟。
已圆寂的慧远法师的旧照。
(我不知是否能发表其他人的特写,生怕为他们带来惊扰。)
慧远法师出家前夕的留影。
法师十六岁入寺清修,十九岁正式落发。法师曾发心在如意尞照料老病僧人多年,悲愿感人。
《空谷幽兰》,(美)比尔•波特著
《空谷幽兰》有个副题“寻访当代中国隐士”,是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写的一部关于中国的“寻隐之旅”.由一个美国人来写当代中国的隐士,着实显得有点突兀,然而,在当今手机号码都要由寺庙方丈来开光的时代,我们有多少人会相信中国真的还有隐士的存在?
但是比尔•波特相信有。波特(赤松居士)是美国当代著名汉学家,从1970年代起,他开始生活在台湾和香港,并在一个山村里过了三年“天亮前起来诵经,夜晚听钟声”的隐居生活,对中国古代隐士文化产生浓厚兴趣,以“赤松”为笔名翻译出版了《寒山诗集》、《石屋山居诗集》和《菩提达摩禅法》等英文著作。台湾毕竟偏居一隅,他想到大陆来寻访当代隐士时,但是马英九对他说,大陆的隐士连同真正的出家人早就没有了。台湾的和尚也向他保证说,中国隐士已经不复存在了,经过一个世纪的革命、战争之后,他们怎么还能够存在呢?
比尔•波特却是个执着之人,1989年之后,他踏足大陆到处旅行,此后撰写了大量介绍中国风土文物的书籍和游记。
《空谷幽兰》是比尔•波特著作中最广为人知的一本。他与摄影师史蒂芬一道,踏上了去往终南山的路途,寻访当代中国隐士,出版之后曾在欧美掀起了一股中国传统文化的热潮。在自序中他写道:“当台湾有人告诉我中国大陆不但没有人修行,隐士传统也不复存在时,我决定亲自去弄个明白。不久之后,我发现隐士传统不仅存在得很好,而且是中国社会很有活力的部分,我觉得必须把这个情况介绍给西方人。这就是我写作本书的缘由。”
波特说,“在美国,隐士只是那些喜欢自个儿待着的人,往往都有点神经质。但是,在中国,我发现隐士往往是社会的精英,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的确,在中国文化史上,不管何朝何代,对隐士的尊崇是始终如一的。《史记》的第一个列传讲的就是隐居在首阳山、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之后的史书中的《逸民传》、《隐逸传》、《高逸传》、《高士传》、《真隐传》,称呼不一,但都是为同一类人立传。事实上,隐士一词,究竟确指为何,一直没有人做出过明确的解释,类似的称呼还有“幽人”、“逸士”、“逸民”、“高士”等。隐士们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流传就那么存在了,他们在城墙外,在大山里,“他们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他们弃中原之尘埃而取高山之烟霞;他们历史悠久,而又默默无闻”.比尔•波特寻的正是这种已经逐渐在萎缩并趋于消逝的文化传统与人群。
虽然有“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一说,但显然“大隐”的定义更为宽泛与模糊,比尔•波特的寻访之旅是冲着“小隐”们去的。
在福建太姥山,他遇到一位85岁的老和尚,在山上隐居了50年,竟然反复问他:你提到的那个毛主席是谁?这岂不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又一个生动版本?
比尔•波特无意中听到却最终选取了终南山作为自己的主要寻访之地。他相信语言学家杜而未的说法:终南与昆仑是两个同源词,都来源于“月亮山”的意思,而中国最早的宗教通过“不死”(以月亮的盈亏来体现)的概念,在生死之间的暗河上架起一座桥的,正是昆仑——终南这列山脉,此地也成为某些人试图接近月亮的神德和力量根源的地方。波特的方向显然没有偏失,他在观音山上见到的圆照比丘尼、草堂寺中的宏林老和尚,后来当选为中国道教协会会长的任法融……这些人的存在,都让他感触到中国古代隐逸传统仍在延续。
不过,以我看来,可能用“修行者”来形容这一群在山林里独自修行的僧人和道士会更为合适?传统意义上的隐士,恐怕更主要指向的是那些隐居山林的文人雅士,而僧道本身就是出家人,自然是远离尘嚣,二者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空谷幽兰》的副题应该叫“寻访中国当代修行者”会更为合适?此为求疵之想,未有机会当面请教赤松居士,不知他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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