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
四奶奶是我父亲的四婶—我祖父兄弟四人,她是老四的妻子。
四奶奶生于清末,见证了整个中国近代史。文革中我作为下乡知青回老家见到她时,她已是年过古稀的老妪,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白发苍苍,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当听说我父亲的名字时,她急切地伸出满是筋节的手拉住我仔细端详,关切地询问我的父母,挚爱之情犹如春风扑面而来。尽管我已吃过饭,她还是煮了一大碗挂面卧上两个鸡蛋让我吃掉,在那贫穷的年代、贫穷的家庭里,我感到了这个大碗的分量。那时的我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她的爱让我每当实在太想家时就去依偎她,在那里放淡对父母的思念。四奶奶和她的儿子—佑叔相依为命,佑婶已去世了。
后来,我的四婶告诉我:四奶奶是被杀家属,你少去那里。(即被政府杀掉的人的家属,是专政对象)她还讲给我听四奶奶的故事。
原来,四奶奶曾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佑,二儿子叫保,两个孩子在村里读完私塾,佑外出继续求学,后在秦皇岛找了份工作,保留在父母身边。四十年代,年轻的保参加了中共的地下党,村里还有一个地下党员叫刘四儿,是个恶棍,比保大二十多岁,保看上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准备娶她进门,已有妻儿的刘四儿也看上了这女人,他知道无法和保竞争,就设下毒计,在一个夜晚,骗保出来,趁其不备一枪打死了他,然后撒谎对上级称保是内奸。人死无对证,没有人去查这件事的真伪。四爷爷连惊带痛,几个月后就去世了。剩下四奶奶在苦思爱儿和丈夫的悲恸中煎熬。那刘四儿自然如愿地霸占了寡妇。中共建政后,刘四儿当上了村支书,一干十几年,文革前才卸任。四奶奶也就成了被杀家属,一有运动,就被拉出来示众、批斗。村民很淳朴,提起刘四儿多一言以蔽之曰:“畜类”。我看见他时,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终日拄着拐,白胡子上面永远挂着两道鼻涕,白眉毛下两只小眼睛恶狠狠的。全村都知道他常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家去睡觉。刘四儿和他儿子大雪一家七口一起生活。下乡时我住在四叔家,他家与刘四儿家只隔一道墙—四叔说:原先隔着一条路,刘四儿当书记时把路截断并圈进自己家,就成了如今的样子—刘四儿院里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叶子散发着芬芳的香味。我经常在晚饭后独自坐在院子里,享受一会儿清净,那时柔和的月光洒满庭院,墙那边不知名树叶的香气在空中流荡,村子里静静的,烦恼和劳累在这一刻全被忘记。这时经常听见墙那边大雪媳妇的女高音:“老獠子X的,如何如何。”而大雪则从不出声。这“老獠子X的”就是儿媳对他的敬称。
四奶奶独自一人生活了十几年,1959年全国经济困难,许多企业、事业单位下马。大批人员被下放到农村,佑叔也在其中。他带着妻子回到了家乡,妻子不会干农活也不适应农村的贫穷生活,病病怏怏的,四奶奶老了,佑叔从小在外,也不会做农活。但是没有办法,他要养活妻子和母亲。我知道干农活的苦楚,哪里只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那还有腰酸、胳膊疼、满手大泡!就是摘棉花那最轻松的活,也是两个小时后没人不喊腰疼。而且能挣来什么?我干一年连口粮都挣不够。真不知佑叔是如何过来的。几年后,他的妻子死了,葬礼之后,佑叔更加沉默寡言,五十岁的人就弯了腰,没有钱用,卖掉了院里的南屋。听南屋住的兰馨妈说佑叔夜里经常不睡觉,独自坐在窗台上,望着月亮。不知他是在思念亡妻还是在思虑这艰难的日子。
几年后,我回了城,后来听说四奶奶和佑叔先后去世了,没有留下后人。
1990年的一个秋夜,我做了一个清晰的梦:看见四奶奶和佑叔住在一间水泥板搭成的房子里,房子一侧顶上往下流水,四奶奶说她很冷,叫我给她织毛衣。我那时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因为对四奶奶的爱和思念,这个梦让我不安,我决定做一些事,给自己一个心灵上的安慰。我买了一些烧纸,去找堂妹—我四叔的女儿,请她带回家,劳驾四婶烧给四奶奶。半个月后,堂妹回来告诉我:四婶去上坟烧纸,发现四奶奶的坟漏了。
我的无神思想崩溃了,从此以后谁再说“人死如灯灭”,我都不信。每次将近清明节、阴历十月初一,我都会按当地习俗用纸糊一个大大的信封写上地址、装上纸钱,在午夜时分到十字路口烧给四奶奶和佑叔,据说那时会有冥间邮差把信收走,当那通红的火苗燃起时,我会遥向故乡虔诚地默祝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得好些,不要有在人间的这多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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