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口溜的古今奇观 当今中国空前大观
古有民谣 "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今有杨佳 "你不给我个说法,我就给你个说法"。世道沦丧,民谣高产。请看苏晓康好文《顺口溜的古今奇观》。顺口溜有时代症候群,正常年景,没人玩它,捱到世道沦丧,就会出现高产期。原来是权钱社会的龌龊,叫老百姓实在受用不了,顺口溜一出手就比许多酸理论来得高明,直奔政权实质而去。
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开篇讲"古文是何时死的",紧跟着就讲"汉朝的民歌",提到汉武帝时,卫子夫做了皇后,她的兄弟卫青权倾一时,民间便出了顺口溜:
生男无喜,生女无怨,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胡适说民谣"只取音节和美好听,不必有什么深远的意义",其实民谣常常是朝代兴衰更替的预警,还不"深远"?为人熟知的就是明朝,谣谚首尾伴随──元末昏暗,北方一个童谣"石人有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便叫群雄并起,后另有一个童谣"十八子,主神器",又叫二百七十年大明轰然坍塌。
相距几百年的两首民谣
是不是只明代多谣谚?据说唐宋以降,文风极盛,但幽默嫌少,谣谚只在民间流传,无人留意,到明朝才开始有人整理笑话集。《明季南略》中收了一首顺口溜骂奸相马士英卖官鬻爵:
中书随地有,总督满街走;
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
而今却有顺口溜这么说:
中央干部忙组阁,省级干部忙出国,
地县干部忙吃喝,区乡干部忙赌博,
村里干部忙偷摸,学生干部忙爱国。
两首谣谚相距几百年,测出的中国官场景观,大致如旧,南明小朝廷与中国"盛世"的不可同日而语,却只在物质层面,无制度变迁可言。甚至,我们对于当下中国,从一个顺口溜里,也能解读个大概:全球化,民族主义,江胡两代较劲,权贵社会里贪腐遍地、色欲横流,一样都没漏。
" 野有诽谤",是明朝的特色,或许毛泽东创建的"新中国",与历史上最相仿的朝代,就是朱明,而老毛也最神似朱元璋。据田家英透露,毛进京当皇帝前,在西柏坡与吴谈其《朱元璋传》,说你写朱皇帝残暴,乃是书生气十足,朱不残暴,皇帝就坐不稳,而吴未予理睬,对朱洪武笔下留情,后来果然惨遭荼毒。
中国式政治笑话与影射文学
此处穿插朱洪武的一个政治笑话。洪武年间,长江大堤蛀坏,疑水下有猪婆龙(扬子)作怪,因"猪"犯国姓"朱",官吏奏报改称"鼋",却又犯了朱元璋的"元 ",民间有谣云:"癞鼋癞鼋,何不称冤" 你干脆改姓"冤"吧!取笑统治者的姓名,乃民间一大乐趣,如海瑞称嘉靖为"家净",百姓叫崇祯为"重征"(徭赋)。可见"政治笑话",并非苏联东欧的"土特产",中国自古就有。今日承传此道,例如一则,说胡锦涛请来风水师问:"以前水灾多,如今又旱灾多,为何?"答曰:"以前不怪你。皆因江泽民的一个‘泽 '字,能不年年发大水?"胡不解:"我这‘涛'字不也是水吗,怎么变干旱了呢?"答曰:"你的‘锦'字,在风水学里配同音‘井'也。这井里能掏出多少水来,够全国人民用?"胡锦涛:"有何妙计?"风水师摆摆手:"改朝换代罢!"
妙讽之间,不忘煮酒论人。
明朝大兴文字狱,文人胆寒,也使得民谣旺盛。陈宝良着明朝风俗史《飘摇的传统》,专辟一节"大众传媒:民谣",列数明代民谣的"舆论"功能,指其天籁自鸣,直抒己志,远近相传,映照政治的清浊、风俗的厚薄、人性的善恶。顺口溜更是文学,就像诗歌,落成文字便凝固,与指涉对象分离,可流传千古,如民谣说嘉靖权相严嵩:"可笑严介溪,金银如山积,刀锯信手拖。尝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四百年后,老毛驾崩,"四人帮"被擒,正值菊黄蟹肥时节,百姓们把三只公蟹一只母蟹绑成一串,在街上叫卖:看你横行到几时!
史家皆言明朝流弊,最甚者洪武废相,终有明一代阉祸剧烈,所以最著名的顺口溜,都是骂阉党的,如成化年太监汪直,天下趋附,有谣云:"都宪磕头如捣蒜,侍郎扯腿似抽葱",满朝文武亦成噤蝉,被讥为"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天启年的魏忠贤就更是气焰薰天,民间流传"八千女鬼乱京畿","魏"字偏旁上端一"禾",拆开就是"八千女"。
真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明朝不仅谣谚发达,还有"匿名揭帖"、影射戏曲和影射文学,大凡都以因果报应诅咒豪门权贵。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的〈明之人情小说〉及《金瓶梅》,引了开篇一段闲文说西门庆:"有一处人家,先前怎的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鲁迅说这种影射文学"人物每有所指,盖借文字以报夙仇",联想如今互联网上拿"中央核心"恶搞的种种,便可知中共耗重资封网,敢情是还残留了一点羞耻心呢。
顺口溜今日又到高产期
中国近二十年来,顺口溜如雨后春笋,茁壮成长,于今已无阉党好骂,究竟为了哪般?顺口溜有"时代症候群",正常年景、升平之世,没人玩它,捱到世道沦丧,就会出现高产期。原来是这"权钱社会"的龌龊,叫享受过"共产主义"的老百姓,实在受用不了,顺口溜找到了话靶,只要有人编它,一出手就比许多酸理论来得高明,直奔政权实质而去:
爱党胜过妈,爱国胜过家;
党就是咱妈,国就是咱家;
没钱跟妈要,没吃从家拿。
老百姓一点都不"愚昧",看得很透彻:"当官靠后台,挣钱靠胡来。真理在报上,清官在戏台。"这个世道的"真理"是:"台上坐的是主犯,后面两排是骨干,底下听的是傻蛋。"
明朝皇帝个个搜刮民脂民膏,不遗余力,民谣曰:"知县是扫帚,太守是粪斗,布政是叉袋口,都将去京里抖。"今日"权贵资本主义"就不同了,各级都要雁过拔毛,层层盘剥,所以民谣说得就不一样:
村干部:腰戴BP机,不是好东西!
交不出粮食我就捉鸡!
乡干部:手拿大哥大,既是土匪又是霸。
骑着摩托到处溜达,吃喝嫖赌我都不差。
县干部:出去坐着桑塔纳,大红警灯高高挂。
跑到单位破口大骂,昨天吃饭咋没王八。
市干部:贪污受贿我不怕,硬硬靠山摆在那。
有钱全都好说话,等我捞够了我再下。
省干部:出门开的是宝马,座下情妇一大把。
挪了几亿怕事发,美国就是我老爸。
派到台湾能喝垮国民党
老百姓最恨这些权贵,骂他们"欲壑难填",颇有些精彩的段子,如:
看的是黄带,喝的是蓝带,
坐的是现代,搂的是下一代,
唱的是《迟来的爱》。
专说喝酒的,有一首《英勇酒战士》:"自从当了乡镇长,就把肚皮交给党。若是派到台湾去,保证吃垮国民党!"形容中国"现代化水平":"左手酒瓶,右手文凭,对上扶贫,对下摆平,胸中藏着花瓶,后面跟着醋瓶,嘴里念着小平。""家天下"不止在中央,也在基层:"亲家局,夫妻科,外甥打水舅舅喝,孙子开车爷爷坐。"干部之德行,有一首《握手歌》:"握着上司的手,点头哈腰不松手;握着纪检的手,混身上下都发抖;握着财务的手,拉起就往餐厅走;握着老婆的手,一点感觉都没有;握着情人的手,仿佛回到十八九。"也有害怕的时候:"一怕老婆拼命,二怕情人怀孕,三怕小姐有病,四怕群众来信。"
最妙的,是一首"新《长征》",步韵毛泽东的《七律·长征》,将此党暴力夺江山的卓绝,一变而为鱼肉天下的骄奢,未着一字而因果毕现,说得令人绝倒:
清官不怕喝酒难,千杯万盏只等闲,
鸳鸯火锅腾细浪,生猛海鲜加鱼丸;
桑拿洗得周身暖,麻将搓到五更寒,
更喜小姐肌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
五十年代官谣与民谣
世事变迁,恍然如梦,百姓们的幻灭,被主流话语排斥,也被主流媒体消音,只剩下顺口溜这个管道,如这首《同志情谊》唱道:
五十年代人帮人,
六十年代人整人,
七十年代人哄人,
八十年代各人顾各人,
九十年代见人就宰人!
其实五十年代也没有"人帮人",那是另一幅光景,民间一派凄凉,网上有篇李兴濂的《大跃进中的官谣和民谣》,发掘出罕见的几则:"毛主席大胖脸,社员饿死他不管。""今反右,明反右,反得社员吃人肉。"关于饥饿的民谣,就更多了:
清早的馍,两口嚼。
中午的面条捞不着。
晚上的稀饭照月亮;
大人喝了饿得慌,
小孩喝了光尿床;
一巴掌打到街门上!
大饥荒、人相食,也曾是歌谣祸害的,那就是"官谣",大跃进中煽虚火的鼓噪,当时省市县、公社、生产队各级都有民歌编写班子。连老舍都写过养猪的快板书,后来周扬、郭沫若编了一本著名《红旗歌谣》,也可称"大话、牛皮汇总"。那种歌谣,也是一景,最国粹的"中国土特产"││"公社粮食堆云天,社员爬上当神仙,扯片白云揩揩汗,揍上太阳吸袋烟。""一头肥猪大又长,猪身横跨太平洋,猪背可以降飞机,耳朵成了飞机场。""一个稻穗长又长,黄河上边架桥梁,十辆汽车并排走,火车开来不晃荡。"
顺口溜宛如一本社会学
恰是有过此种"共产主义大跃进"的历史经验,所以到九十年代,搞起"资本主义大跃进"来,才会出现下面这番光景:
十亿人民九亿商,齐心合力骗中央;
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
十亿人民九亿疯,还有一亿练气功;
十亿人民九亿愁,还有一亿当盲流。
中国人都魔症了,中国的顺口溜也是疯狂的。这个段子叫《大团结》,是退出流通的一种十元纸币,一个极巧妙的反讽──这个民族已经掉到钱眼儿里去了。
我们的顺口溜,也开始面对"社会问题"了。有一曲《都市十八怪》:"影院只放录影带;猪肉牛肉加水卖;摊开麻将把客待;旅店拉客死活拽;染起头发充老外;污言秽语随口带;铁门铁窗铁阳台;下水道口缺少盖;好人偏去充乞丐;富人都吃虫眼菜;少女初夜当街卖;锻炼只有老太太;五岁开始谈恋爱;交友只问帅不帅;避孕套常装口袋;男女都是公用筷;都把官员当祸害;上班先学拉帮派。"││这简直可以在大学里办一个社会学系了,从消费者权益、贫富悬殊、女性歧视、性放纵,直到青少年被忽略而受害,一个顺口溜便囊括了种种社会公害、机制弊端、风俗日下、世道危机。这是一个社会解体的缩影,其特殊性在于,中国是从一种禁欲的全能主义体制,朝着另一种所有向度都是相反的坏资本主义转型,其代价是社会失范,价值崩解如水银泻地,摧毁道德伦理底线。
顺口溜对社会景观的综合概括能力,也只有在中国当下的政治体制下,才会发挥到极致,休说绝后,也是空前的,如这曲《西方有个愚人节》:"年过五十算青年,短训三月拿大专,熬够工龄就教授,照书抄录算考卷,扫次大街称雷锋,退出占房算清廉,两篇作文叫作家,出本烂书骂经典,挂个名儿当主编,拉笔赞助副主编,十人就有九人骗,还有一个在锻炼。"通篇都在说一个"假"字,是因为社会畅行无阻一个"骗"字,而中国人天天要过"愚人节",其根源是这个体制"挂羊头,卖狗肉 ",从"东方红,太阳升"那天开始,中国就进入"愚人节狂欢"了,接下来大伙儿也只好跟着党中央一道自欺欺人。
即使你不去中国,也可以从顺口溜中欣赏它的文化景观:"儿歌竟被情歌代,影片叫好不叫卖;一部影片好几截,戏曲只有老人爱;点歌骚乱成公害,歌星假唱放音带;大腕一副港台派,义演不义把人宰;诗歌只有诗人买,杂志半本广告牌。"(《流行文化十大怪》)"西化"也好、"港台化"也罢,反正不再是原来那个从收音机里款款淌出广东音乐"步步高"的中国,也不是高音喇叭里放着杨子荣"打虎上山"样板戏的文革中国,漫说"雷锋叔叔"没影儿了,连陈胜吴广都去深圳打工糊口了。
又是顺口溜,把那怀旧,抒发得最为缠绵、无以替代,农耕社会虽依稀可见,却连最后剩下的那一把破涕为笑,也是寒酸的:
俺才吃上肉,你们又吃野菜了;
俺才有糖吃,你们又尿糖了;
俺才用纸擦屁股,你们又擦嘴了;
俺才吃饱穿暖,你们又露脐了;
俺才娶上媳妇,你们又独身了;
......
(二○○九年十月十八日)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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