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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我们等待最高领袖逝世这天,等很久了

作者:陈丹青  2009-11-18 20:24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1976年秋初,我以知青身份有幸被西藏自治区"美术摄影办公室"--文革期间各省唯一的美术机构--借去画画,同行者另有南京艺术学院老师陈德曦和王孟奇。9月1日到拉萨,我们落宿幸福东路12号二楼,短暂的高原适应后,天天散在街头画速写。

9月9日午后,我们正收拾画具,负责安排活动的"美影办"主任屠思华上楼进屋,并不看着我们,说:"这样子,下午不出去了。四点钟电台有重要广播。"旋即离开。

我们各自坐下,忽然好安静。那么,是毛主席死了。

活在1976年的人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觉,那是怎样的一年。元月周恩来殁,仲夏是朱德的死,"人心惶惶",不准确,那年,人心是在默然等待,暗暗地猜......拉萨阳光猛烈,我记得屋里的静,三个人刻意扯些别的话题,闪避目光,不敢对视,抑制嘴角的痉孪,只怕瘁不及防,笑出来--"那一瞬间,他没有能够使他的脸色适应于他的过失......他的面孔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现了他那素常的,因而是痴愚的微笑。"《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这样描写阿卡谛维奇偷情后被妻子发现的一瞬。不合时宜的表情!文革翌年家里接到一封报丧的信,是父亲有位老同学干校瘁死,我先拆看了,递给父亲时,也曾忽然发笑,其时14岁--1976年我满23岁,已知事关重大,然而9月9日下午我们竭力抑制的正是托尔斯泰捕捉的那种笑,虽则理由大异,但何其危险:笑是可怕的证据,门虽关着,三个彼此信赖的人,可是一笑之后怎样收场?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宜。

确凿的经验无法确凿描写,我确凿记得那天下午怎样吞咽有罪的笑意,同时心生恐惧。四点钟到了,一遍又一遍的哀乐、回放,那些年城乡遍布高音喇叭。几天后,拉萨广场庞大的葬礼,万人默哀,所有警报气笛齐声鸣响。今年,汶川地震再度全国举丧,我伫立街头,从风中肃然辩听远近四外的机械哀鸣,想起三十二年前。三十二年后,此刻我斗胆写出当年的真实,就是:我们等待最高领袖逝世的这一天,等很久了。

此后我不再目击千百人颠扑号叫的壮观。葬礼中陆续有人昏倒,被抬出行列。那年十月我画成的大油画便是一组痛哭的脸。这万民痛哭的理由,是大悲痛、大忧患、大解脱,或者,仅只因为恐惧,因恐惧而趁势放声一哭。我确知人民哀伤,我同样确信,那时,许多人,包括中南海诸公,都在暗暗等待终结的一刻,只是没人知道此后中国将会上演什么剧情......当我混在挤挤挨挨的葬礼行列中用力低垂头颅,周围数百人的号哭一阵阵如爆炸般轰鸣,怎么办?那些年我为种种理由感伤泣涕,可现在只剩几个人便轮到我上前鞠躬,眼中还是没有泪,怎么办,我绝非无动于衷,但此刻必须痛哭!疯狂搜索悲酸的记忆,忽然想起"美影办"资料中一幅老照片,是当纳粹占领巴黎,有位街头观看的法国绅士被屈辱扭歪胖脸,老泪溢出......一阵眼热,下腭趁势抽搐,几秒种后,我成功地哭起来。

演员罗勃•狄•尼罗曾主演一位嗜好歌剧的黑帮教父,他的手下潜入剧场悄声通知:警长已被击杀。正为咏叹调感动而泪流满面的狄•尼罗在哭的抽搐中,裂嘴笑了,同时继续痛哭。我又曾读到于是之的自白,他说,每当在《茶馆》第三幕规定情境流下泪来,他就心中默念:"没演砸、没演砸"。我岂是演员,大葬礼那天的急不择泪绝对不是表演、不是假装,当然,诸位,我也不是真的在哭:哭毛泽东

这篇文字被指定从1969年到1979年,描述"七十年代"。其实,1976年9月9日之后,在中国,"七十年代"已告终结。此后数年,全国上下的百般骚动不过是为八十年代开始了种种铺垫和预演。

人忆述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其实难。记忆是内心的"视像",封存无为;回想,则近于"思考",不安分,试图有为了;一旦转成文字,被人读,就有要人相信的意思了。

我爱读各种回忆文字,然而苛求。近年读过的最平实的回忆文字竟是上下卷《吴法宪回忆录》,一五一十,充满细节--那不是在回忆,而是如获罪的共产党人,"老实交代"--譬如他被逮捕的场景若不写出,谁能想象呢:先是他与黄、李、邱几位被带进人民大会堂,一排藤椅,每把藤椅后站一位"彪形大汉",不久周恩来、叶剑英等老总鱼贯进入,宣布停止各人职务:"给你们每人找了一个地方,好好反省。"此下吴法宪写道:

周恩来又对我说"你把空军搞成这个样子,你不要出问题啊,会给出路的。"我明白周恩来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自杀......周恩来说:"你去吧",然后周恩来、叶剑英、李德生三人和我紧紧握手,让杨俊生把我带了下去。

这一幕哪像是现代政治?帮派才如此处理人事,地点在国家殿堂:"紧紧握手"!然后吴法宪开始了不断变更地点的漫长囚禁。

党政人物的回忆,千般机密,牵动亿万人,而亿万人浑然不知。1971林彪事败,我正从江西回沪,赖着,混着,忽一日,与数百名无业青年被居委会叫到静安区体育馆聆听传达。气氛先已蹊跷,文件又短,念完,静默良久,居委会头目带领鼓掌,全场这才渐次响起由疏而密的集体掌声。散场后我们路过街头某处宣传橱窗,群相围看一副未及撤除的图片:那是江青上一年为林副主席拍摄的彩色照片,罕见地露出统帅的秃顶,逆光,神情专注,捧着毛选。

那年月没有任何电影海报或商业广告,所有公开的图片都是党政首脑。众人凑近细看,一声不响,然而那一刻人心的幡然突变,尤甚于几年后毛的死亡:毛总会死的,可谁曾想林彪谋乱,且是这种死法。后来内部传阅飞机在蒙古失事的黑白照片,人民赫然目睹统帅被烧焦的头颅和肉体,形同煤炭--那是林彪在公众记忆中的最后图像。

我是依赖"观看"的动物。倘若不给我"看见",记忆失去依凭。景物,人事,如今七十年代的生活遗迹几乎消逝尽净,到处变样了。标志性宏大建筑如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都还在,"四五"、"**"全在这里发生,但周围新楼阻断了完整的七十年代景观--"祖国大地"也被大肆猥亵、践踏、整容了,除非是我落户的穷乡僻壤,荒山溪流不值钱,总不至拆毁吧。常听说老知青结队回到曾经流放的省区,我知道,非得哪天沿着昔年的山径一程一程走回去,站在山脚、村口,这才可能给我的眼睛找回"七十年代"。

那十年有限的电影、图画,无一给予七十年代的日常真实,直到九十年代初终于看了那部文革中被声讨的意大利记录片《中国》。导演,老共产党员安东尼奥尼,2004年被请到中国,重申自己当年的委曲。我也现在明白,为什么西方左翼尊敬欣赏红色中国,可是他们来过,走了,在中国的生存者,是我们--我盯着看,很久难以接受这就是记忆中的七十年代,但每一影像对我说,承认吧,你就在这如蚁的人流中。灰色的人流。到处空旷贫瘠,城市,乡村,因为荒败,居然尚称洁净,简直优美。在北方一座村落中,镜头所及,村民争相走避,同时回看镜头。我找不到词语形容那眼神,因久在国外,九十年代我亦不免习染了他者的目光,凝视这幅员辽阔的前现代国家--我的前半生--片尾,一群乡村小学生在操场上列成方阵玩跑步接力赛,大太阳照着,贫穷而顽强,如我落户的荒山中那些石粒和野果般粗韧。

这一幕,确曾捕捉了整代人的无知与生命力。《中国》是我迄今所见唯一逼真记录七十年代的影像:一位外国人的作品。

七十年代被指令观看的大量官方记录片,倒也留存部分真实:毛、林、周,江青,红卫兵,批斗会,誓师大会,还有庞大的党代会......影像比文字无情,无情才能真实:年代久远,这些电影不再能够行使党政宣传而俨然转成历史的证据,而时间改变同一影像,改变人。四十多年前瞧着天安门广场千万人仰望领袖,欢呼雀跃--1966年,中国的七十年代其实从那时开始--我们,十几岁的孩子,以为理所当然。如今平静目睹这光天白日的疯狂,我们长大了。人需要年龄。现在我瞧着周恩来的脸,这才读出他的表情,明白他虽笑着,心中何其警策而焦虑。黎明曙色中,当身穿军装的毛泽东被团团簇拥走下金水桥,断然步入沸腾的广场人群,这一刻,镜头摇晃模糊,我也能读到这个曾叫做毛润之的人--仅仅作为一个人--正怀抱心中的绝决和庞大阴谋,决定挥霍亿万人性,闯开这历史的弥天大祸。

镜头没有偏见,但当年我们读不懂,如同盲人。

印象最深是外事记录片,那是七十年代绝无仅有目睹外国人的机会。各国首脑照例被周恩来陪伴着进入那间书房,毛瘫在他的沙发上,困难地转侧脸面,收蓄口水。自幼及长,我们年年月月在所有图像中愈万次看这张脸,他是唯一的明星,超级明星--很久以后,我们也才知道扶持他的女子名叫张玉凤--但这类电影一律关闭领袖与宾客的对话,只有配音解说,还有音乐,与七十年代猛烈叫嚣的革命音乐不同,这种配乐亲和、优美,我喜欢听,至今没有文献告诉我音乐作者是谁。

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我总会闪过一念:他还要活多久?

进到那间书房的国家元首都死了:戴高乐、尼克松、铁托、金日成......布托死于绞刑,齐奥赛斯库被好几条枪扫射毙命,马柯斯暗杀政敌后,携夫人流亡夏威夷,客死异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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