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为父亲辩护的女儿
早上,我去看张安分,我说,你觉得庭审情况怎么样?她枯涩的脸上出现了笑,小声说,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
我望着她不说话。
中午,我问律师,你觉得情况乐观吗?
律师说,刘仕华可能会被判刑,也许是六年。
我说,张安分呢?
她也可能被判刑,但也许是监外执行。
律师说,其实法院和检察院对此案也是有分歧的。只是,要顾及五华公安局的颜面。
这些官家,为了颜面,连草民们的命都不要了。
律师给我买了蛋糕,我的生日其实也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生日。他嗜好赌博,有癫痫症,还有冗长的内心独白。他不但爱好艺术,他也关心宗教,他写过穷人的美德。这一切,在我们的现实里,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我们没能吃完,我说那么好的蛋糕,有水果有巧克力,舍不得扔,不如留给小孩子吃。
张安芬带着儿子来到律师那里.他们家唯一的儿子,在脑袋后留了一小撮长发。他可淘气了。还经常打姐姐呢。我给他蛋糕,希望他叫我一声"娘娘",他吃了,但是还是没叫。
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期待这些收买这些个小孩子。希望他们叫我一声娘娘。
我最喜欢的是那个最小的女孩子。一岁多,现在该两岁了?因为她越来越大了。她本来很小很小的,还赤着身体,到处走。她脾气有些暴呢,她的婶娘嘲笑她是一个塌鼻子,就一下子,她就生气了,去打她,又打一下。我赶紧安慰她说,你看,娘娘也是塌鼻子啊。
她特别性情,爱哭,到处乱走。庭审的时候,她在法庭里"滴溜溜"地转着走。象个小陀螺.律师笑了。我不知道法官们想什么.他们怎么忍心对这家人下手。所有的女人见了这孩子几乎都爱。因为她非男非女,又哭又笑,还倔强,裸露着身体时,小小的倔强的小女孩,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吃糖,要妈妈。她从来不肯让人抱她,我要抱她,她一扭身就走。她可不邀宠,我当真是喜欢她,因为我不是那样的她.她想要什么就要了,我却不是,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不会说要,所以我喜欢她.我喜欢一个人的倔强。小小的自尊心。
第二次到昆明。我对她说,还记得娘娘吗?
她狐疑地看着我.她特别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她决定去吃糖.
她不记得我,因为我很少用糖收买小孩.我很忙。每次,我都忙着和大人们说话。两个女孩子,13岁15岁的,会给我端来茶,她们给我最好的礼遇,我心里是感激的。于是我说,谢谢。我喜欢她们,由衷的。
两个小孩子吃冰激凌,还相互说小话,说,真好吃,姐姐们没冰激凌吃,不过她们是很好的姐姐。她们从来不抢弟妹的东西。
我收拾东西。2个小女孩子在楼下等我。我出来时,其中一个女孩子,给我递来一个公仔,她说,你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个存钱罐。可是我什么也没给过她们。她们怎么会这么懂事呢?这么舍得送我东西。
我很感动。阳光下,我对她们说,以后你们要去读书。你姐姐出来了也要读书。不读书,我顿了一下,我在想想怎么说才好,我说,我就是因为读了书,才可能找到工作,才有可能来看你们。不然,我连看你们的可能都没有。
我们一起打车去找律师的时候。路上,司机剐到了另一辆车,看起来,似乎是一场未遂的车祸。她们受这样的惊吓,却坐在后排,一声不吭。她们只是听话。她们也信任所有来她们家的人。她们心里没有过欺骗,没有过害怕。
我见过陈艳,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时,她始终在照顾弟妹.她是一个温顺的,话不多的,温柔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是最讨人喜欢的。她说话永远慢声细语.她吃饭的时候永远悄无声息.
有一个女记者说,她不相信陈艳卖淫。她不相信男人可以对一个看起来那么纯真的女孩子,看起来只有13、14岁的,秀丽的女孩子,下得了手。
但是她没在文章里表达过这个态度。因为那样不专业。
有时候,我们为了某类专业性,放弃了我们的本能和本性。为了能够自圆其说,不惜变得更平庸,无聊,无趣。
这么一个女孩子。几乎从来没被人见过,就被男人们认为她卖淫。
所有的男人都这么认为我所见过的。无论是法学博士,还是派出所所长。还是一个日报的男记者。他们的共同点是,他们几乎没见过她.
他们也不要见她。
警察没有直接证据说明她卖淫。一次都没有,都只是妓女和嫖客的口供.而四个嫖客里,有三个没嫖成---却都是嫖客.什么时候,法律的尊严是靠妓女,嫖客和皮条客来维持的?
昆明警方,大约都是皮条客的亲戚,同好.
我见到她,就不相信她卖淫。
我不能相信她卖淫。
就算她卖淫她也没有危害过谁.她那么温顺。她这样的女孩子,一个晚上应该一万块,才行.怎么会一个晚上才30元?
我不相信那些民工们比那些达官显贵更为变态。但凡一个正常人,不会嫖幼女.
还有那些妓女们,基本上都被警察抓过一次,罚款过,然后再被抓,再被罚款。她们说,因为她最小,所以大家都知道。
她们说她在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站街,我走过那条巷子。那么黑,没有路灯。没人愿意站那里,因为会很危险,王家桥最多的是抢劫,不是嫖娼。那一次,派出所所长这么对我说。我信了他。
我总是信任这个世界的。无论是谁,男人和女人。我相信派出所所长没有说谎,我自然也相信陈艳没有卖淫。
夜里3点,我从网吧走出来,有些凉,街上灯光太暗了,显得非常萧条。那个地方没有真的发展起来。游戏厅里,网吧里的孩子。我看到一个男孩子用摩托带着一个女孩子经过我。那个女孩子穿白衣服。我想,他们不会也说她卖淫吧?
想到陈艳和混混们就这么一次一次,骑在摩托上穿过那条街。她深夜不归。穿着白色衣服。有一次,她父亲和养母去找她。他们看到了她。她坐在男孩子的摩托上,远远地,向父母们招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我想她也许是不想父母破坏了那一点点的诗情画意。你知道,所有的女孩子,都希望坐在摩托车后,环着一个男孩子的腰,招摇过市。
陈艳在男孩子里是受宠的,因为她长相和别人全然不同,她眼睛狭长,而嘴唇很厚,脸却是一个娃娃的,鼓鼓的脸。她的胸刚刚发育完,胳膊浑圆,露在外面。她会戴着可大可美的耳环。我给她买过一副。但是她后来被抓走了。她向我和律师,坚决地否认了卖淫。她并不那么坚决,因为她其实很温和,她有点无奈地,小声地,否认了。但是进了收容所后,他们强制她做了手术,我想的是那些手术的残忍,有时我真的很想也去试一试这些残忍,羞辱,因为我想替她分担一些。因为我不相信她卖淫。天性那么好的女孩,怎么会?不过是想过爱很多人,想过被人爱。不要忘记她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她需要被人欣赏和宠爱。15岁,正是那样的年龄,那样的春心萌动。我早就学会暗恋小男生,写哭泣的信,离家出走。渴望见到大海,渴望奇遇和爱情。
男人们不愿意多相信一点这个世界。哪怕是一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子。警察没让她出庭,因为他们知道人们见到她时会想什么。他们在心里会暗自惊呼: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这么小的孩子?他们不会相信警察的口供。
我们的世界已经轻到这个程度。我们连一个女孩子都不会信任。可是我们每天,都要信任装逼犯说的话。爱国,良知,道德,宗教,可是没人会相信一个小女孩子了。
这个世界荒诞到这个地步了,没人愿意相信温柔的女性,是拯救世界的力量。男人们在阴谋诡计和欲望里,活太久了。
我们在无数的名著里,没有见过类似这样的,对女性的全然的羞辱。是什么样的羞辱,让一个坚决地决心拯救自己的家庭的女孩子,放弃了见到她的父亲,放弃替家庭辩护的权力呢?他们究竟对这个女孩子做了什么?他们是怎么恐吓和羞辱她的?一个人只有在受辱的情况下才会放弃。如果不是她对我说过那么多,我也许也会信任警察。
就算她卖了淫,为什么不能够原谅这个小过失。她的父亲有肺病。人们为什么不能够,更加怜惜这么一个女孩子,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难道不是依然是令人油然起敬意的吗?如果一个少女舍得牺牲了自己?而我们几时见过无私的子女?
如果有一个卑微的,不识字的母亲,如果父亲即将被投入深牢大狱,不管他是否偷过马,不管他是否把坏脾气遗传给了女儿,当他因为肺病而吐血,为什么陈艳不能为他的父亲辩护?
陈艳有一次,跟我说过她的梦。她梦见父亲回来了,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坐在家里的床沿上,所有的人来看他。包括陈艳离开的学校里的同学,班主任。但是他不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人说话。他看起来不是很高兴,陈艳说。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 关键字搜索:
-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