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出身书香门第,中共建政之初,我的父母在一县城一中教书,他们道德高尚,知识渊博,书教得好,受人尊重,在县城小有名气。我弟兄姐妹四人,我是大姐,当时十岁,一家六口,请了一位媬姆帮忙,全家亲亲热热,生活得安祥、快乐。
可是好景不长,大祸从天而降。那是一九五七年,一天爸妈迟迟不回家,饭菜都凉了,媬姆忍不住,到邻居老师家去打听,才知他们被打成右派份子,正在学校挨批斗。一声晴天霹雳,我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弟妹们不懂这些,但看我哭也都哭了,媬姆大骂:"这是什么世道,这么好的人遭殃!"
第二天晚上,爸妈终于回家了,我不由吃了一惊,仅仅两天,他们像老了二十年!我们扑向爸妈,放声痛哭。过了两天,来了两个人,气势汹汹,要我们赶快离开这里,说是要"扫地出门"。两天后,我们送走了媬姆,全家匆匆坐火车南下。
到了淮北老家,两个干部把我们带到一个又破又小的房子里,并说:"你们是来劳动改造的,不是来享福的,从明天开始,你们每天四点钟要起床,把全村的大街小巷要扫得干干净净!要记住,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看到一向受人尊重的父母遭到如此的训斥,我心如刀绞。这时只看到四岁的弟弟,两手叉腰,跺着小脚,愤怒地瞪着那个干部,那人见状,狠狠地打了弟弟一个耳光,弟弟白嫩的小脸上顿时红肿了起来,我愤怒至极,大声喊:"不准打人!"那人大喊:"反了!反了!你这右派小崽子,我......"扬起巴掌要打我,爸爸忙用身子挡住,说:"他们都是孩子。"两人恨恨而去。
不久,大饥荒来了,人们已经半个月没粮食吃了,每天吃几个胡萝卜充饥。冬天到了,说是要兴修水利,每家要派青壮年去挖河,我的爸妈虽不是青壮年,但名字排在前面。每天光着脚淌在结了冰的烂泥地里,挑着沉重的泥巴,走慢了,还要遭到辱骂、喝斥......饥饿、劳累、冤屈......爸妈病倒了。
饥荒像猛兽般扑来。家家挨饿,每天都有人饿死。野菜吃光了;树叶吃光了;能吃的树皮也扒光了,我们家更是贫病交加,饥寒交迫。
一天来了一位大婶,她说:"公社的马主任三个闺女,想要个儿子,早看上你们家的小弟,在家饿死,不如让他收养。他家是公社干部,有吃的,你们想好了,给我回个话。"她走后,爸妈沉默良久,妈妈抱着小弟,终于说话了:"小弟,给你找个新家好吗?""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和爸、妈、姐姐哥哥在一起。""那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有白面馒头吗?"小弟问,妈妈点点头,小弟睁大稚气的眼睛在思索。一天小弟在睡觉,别人把他抱走了。不久另一对夫妻,说是不能生育,把大弟弟也抱走了。
一天半夜,有敲门声,还有低微的哭声,打开门,原来是小弟!满脸泪水,满身泥巴,我们赶快把他抱进屋,"谁送你来的?""我自己偷偷跑来的。""啊!"六、七里路,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从漆黑的田野摸到家!我们都惊呆了。他边抽泣边说"我跑、跑,摔跤了,脚好疼,我爬、爬......"。我们连忙看他的手,手指全破了,满手血和泥巴。妈妈紧紧地抱着小弟,失声痛哭,"我们再也不分开,死也死在一起。"
饥饿死死地纠缠着我们。一天我们干活回来,推开门,看见小弟躺在地上,我跑过去,想把小弟抱到床上,小弟浑身冰凉,好重好重,我感到不对劲,快喊爸妈,全家都围了过来,只见他嘴里咬着一根小草,小手里攥着一棵青草。妈妈抱着小弟,默默地拿掉了小草,轻轻地理平小弟的衣服,我们急忙问"小弟怎么了?"妈妈一语不发,只见爸爸蹲在地上,痛苦地抱着头,眼泪直流,我知道了:小弟死了。
我和妹妹趴在小弟身上大哭。妈妈抱着小弟,笔直地坐着,无声、无泪,两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坐了一天一夜丝纹不动,爸爸说:"把小弟埋了吧。"她死活不放,就这样,她像一尊石塑的雕像抱着冰冷的小弟,坐了整整两天两夜,最后终于倒了下去。再也唤不回。
一个月后,抱走我大弟的婶婶到了我家,进门就哭:"对不起啊,多好的孩子啊!我没有本事养活他,他走了,我婆婆,我丈夫都饿死了......"这时,只见爸爸摇摇晃晃,忽然倒在地上,我和妹妹忙扑了过去,只见爸双眼紧闭,我哭着去找邻居王婶、王叔,他们摸摸爸的胸口,急忙把把爸爸抬到床上,又用面汤灌进嘴里,我和妹妹哭着喊爸爸,爸爸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拉着我们的手一字一喘地说:"我没尽到爸爸的责任,让你们受苦了,爸爸也要去了,咱家就你们两个了,要好好地活着......"吃力地说完这些话,他闭上了双眼。
我和妹妹眼泪也流干了,我们牢牢地记住爸爸的话:要好好的活着,于是我们咬着牙,过着艰难的岁月。但灾难总是不放过我们,一天公社干部通知我们:要离开这个房子,公社要改成俱乐部。我跑到王婶家,告诉她:"我们要去讨饭去了。"王婶一惊,问:"出了什么事?"听了我的叙述后,王婶对王叔说:"让两个孩子住咱们家吧。"王叔说:"我也这样想过,可咱们要挨批斗,说咱们划不清界限,结果孩子留不成,还害了孩子。""那你说怎么办?"王婶焦急地问。沉默了好久,王叔忽然说:"有了!咱们家和隔壁的李家,两房之间是个巷子,把一边堵住,一边安个门,就让两个孩子将就着住吧,离咱近,也好照应。"两家连夜搭了个草棚子,我们总算有了个"家"。
一天半夜有敲门声,并喊着我的小名,我透过门缝往外瞧,月光下站着一个年轻人,我迟疑地开了门,他提了一个口袋进来了,他说:"我上中学时,是你爸、妈的学生,那时你才这么高。我现在在省城的一所大学读书,我把你家的遭遇讲给同宿舍的人听,他们都哭了,大家说:‘我们一定要救两个小妹妹!'于是我们八人凑了粮票和钱,买了二十斤大米,趁现在放寒假,让我送来。"我和妹妹眼睛湿润了。他又叮嘱,这个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他望了望我们的棚子,还想说什么,但一扭头,擦着眼泪冲出去了。我和妹妹当天晚上搂抱着这一袋大米,兴奋得无法入睡,我对妹妹说:"王婶家的奶奶饿死了,李妈家的爷爷和姐姐饿死了,他们也很饿,咱们也分给他们一点大米好不好?""妹妹连声说:"好!好!"第二天,我们到两家去送米,王婶说:"这二十斤米一下就吃完了,为了吃长远些,你们明天烧一大锅稀饭到集镇上去卖,再去买点杂粮。"第二天稀饭很快卖光,我们竟得了二元一角五分钱!我们用五分钱买了一小包盐,要知道,我们已经几个月没尝到咸味了;用一角钱在旧书摊上买了三本小学课本;用二元钱买了二十斤蕃薯。回去后,我们把锅底里的稀饭加上一大锅水把红薯切成块,煮了一大锅,痛痛快快吃了个饱,真香甜啊!又用筷子头蘸着一点盐水,啊,真鲜美!
冬天又来了,今夜北风呼啸,大雪飞扬,我们的小草棚在风雪中飘摇,雪花从草席中、门缝里卷进来,落在脸上、身上。一个被子冷似铁,我们冻得发抖,幸好昨天王叔送来两捆麦草,否则今晚真要冻死。我们把干草盖在身上,姐妹俩拥抱着,四只眼睛痴痴地望着夜空,好漫长的夜啊!什么时候能天亮啊?!
附:后来我弄清了他们的"滔天罪行":我妈说,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让学生停课打扫卫生,影响学业;我爸说,为了继承传统文化,中学语文课本应多选些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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