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相生”之二
老子说的"有无相生",是人类文明产生发展的历史写照,因为文明产生发展的过程其实就是"无中生有":远古的时候,东方的黄河中下游并没有华夏文明,是中国先民们的崛起,创造了 "家天下"国家,"无中生有",华夏文明才成为人类的东方明珠。远古的时候,两河流域并没有系伯莱文明,是犹太先民们的崛起,创建了信仰上帝的宗教,"无中生有",希伯莱文明才成为人类的西亚明珠。远古的时候,爱琴海的岛屿和周边半岛上并没有希腊文明,是希腊先民们的崛起,举起智慧的旗帜,"无中生有",希腊文明才成为人类的西方明珠。正是因为"无中生有",荒凉的地球便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东方的华夏文明,在"家天下"国家的基础上,演出了夏、商、周、秦、汉、晋、隋、唐、宋、元、明、请、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幕幕历史大剧;西亚的希伯莱文明,在犹太教的基础上,衍生出基督教、伊斯兰教的辉煌,支撑起人类精神世界的半壁河山;西方的希腊文明,在自由理性智慧的基础上,既演出了希腊城邦民主制、罗马共和制、贵族制、君主制、现代民主法制一幕幕历史正剧,又创建了认识世界、进行建设的古代科学技术和现代科学技术。"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诚哉斯言。
然而,人类文明虽然热闹,细究起来,差别却又很大:中华文明虽然绵延几千年未曾断绝,一枝独秀,举世无伦,实际上是屡屡不绝如绺,苟延残喘,至今即便搭上全球一体化的顺风车,经济发展成绩斐然,却陷入内外交困的窘境,稳定难求,跟希腊文明和希伯莱文明光照全球、推动世界几不可同日而语。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呢?
如果继续请教老子的话,很明显,"有无相生","有"可以生于"无","无"也可以生于"有","有"可以生"有","无"也可以生"无"。必须"有无相生 "交替进行,才有意义,"无中生无"固然没有意义,一味"有"中生"有"也意义不大。而中华文明不死不活的症结,也许正在于几千年间一直"有"中生"有 ",拒绝"有"中生"无",更谈不上"无"中生"有"。
中国先民,从茹毛饮血、穴处群居的野蛮人生活中创建了"家天下"国家的中华文明,"有生于无",历朝历代的锦绣繁华、灿烂辉煌,是"万物生于有"--这个"有",即"家天下"国家之"有";历朝历代的国破家亡、满目疮痍,也是"万物生于有"--这个"有",也是"家天下"国家那个"有"。历史证明,"家天下"国家的体制决定了,一人一家的国家必然只能随着统治者个人的庸、能、昏、明在兴盛与衰亡之间轮回。黑格尔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
所以,要突破中国历史兴盛与衰亡、繁荣与破败轮回的怪圈,创造历史,实现进步,必须"有中生无",从"家天下"国家之"有"生出"家天下"国家之"无"--" 公天下",由被统治者同意后,统治者才能统治的国家:古代希腊城邦民主制就是这样做的,近代英国自自由大宪章运动以来建造的现代民主、法制、宪政制度也是这样干的。人类历史从古代走向近代和现代,就是因为人们发现"有"中之"无":"国家不是由那些肩并肩站着的,一些发令一些服从的人构成的,而是由那些相互生活在对方之中的人构成的。它是他们的意志的统一的精神方向";发现"有无相生":"一个政府无论多么务实和仁慈,对国家而言都是死的,除非被统治者理解并介入了它的生活"。
本来,自鸦片战争英国敲开古老帝国的大门之后,古老东方"家天下"国家之失较西方现代民主国家之得,昭然若揭,高下立判,老大帝国除了向西方学习,"有中生无",再"无中生有"外,别无出路。李鸿章惊呼"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实为此也。然而,好事多磨,沉疴难医,虽经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换汤不换药,万变不离其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幽灵决定了中国依然在"有中生有",无法"有中生无",不仅中央集权专制主义" 家天下"国家的政制未有变化,而且中央集权专制主义"家天下"国家的观念也未有变化。
毛泽东先生就不仅公然坦承"百代都行秦政制",强调"有中生有";而且直言不讳"我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以"有中生有"自豪;他的执政史生动说明,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延续的实际上仍然是中央集权专制主义"家天下"国家的香火。邓小平先生更当仁不让,依瓢画葫芦,"毛在,毛说了算;我在,我说了算;什么时候你们说了算,我就放心了",毛泽东继承的自秦始皇以来的中央集权专制主义"家天下"国家的衣钵,他照传不误。言为心声,造反起家的陈胜吴广们一句"还是自己的孩子放心",生动揭示了"为人民服务"、"是人民的儿子"的话头,不过是"家天下"国家的另类说辞而已。
今天还在打压呼吁结束一党执政、呼吁多党制议会民主、呼吁军队国家化的人士,不免令人想起鲁迅名著《药》中的一幕:辛亥革命前,革命志士夏瑜被关进大牢,这位先知先觉者对以权谋私的牢头晓以大义,"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结果挨了红眼睛阿义一顿拳脚。一百年前,清人愚昧,不知"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常识,不足为怪;一百年后的今天,国人精明,还不懂得"这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常识,令人咨嗟:"有中生有",遗传病不绝;"有中生有 ",遗传遏制了变异。大清和大中华并无二致。
也许,"大有大的难处";实际上,大也有大的好处:中国就因为大,大陆之大虽然还在"有中生有",因循守旧;台湾虽小则已经"有中生无",推陈出新。蒋经国从国民党的已"有中"--孙中山的军政、训政,蒋介石的"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 生无":解除戒严、开放党禁,实行宪政。推专制之陈,出民主之新的结果,让统治者经由人民的同意才能进行统治,残兵败将据守的残山剩水,不仅成为世界新兴民主潮流中的一面旗帜,而且成为亚洲乃至世界经济发展的典范。台商远远超过当年的晋商、徽商,成为当今中国大陆经济发展的支柱之一;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中华民国--成为中国弃旧图新、开创历史的希望和榜样。黄土地上欣欣向荣的绿洲表明:"有中生有",陈陈相因;"有中生无",推陈出新。源远流长,独树一帜的中华文明,只要能突破"有中生有"的惯性,真正"有中生无",一定会别开生面,另有洞天,不仅顺应世界潮流,而且推动世界向前。
之所以如此,中国大陆无论历史上或现实中,只能"有中生有",不能"有中生无",除了政治的强迫、经济的限制、思想的误导外,既没有认识思想能力的积累、又没有认识思想工具的锻造,恐怕是最重要的原因。
认识思想能力的积累、认识思想工具的锻造,意义非同一般。当年希腊文明光照欧、亚、非三个大陆,根基就在哲学繁荣,科学发达,政治民主,而哲学繁荣、科学发达、政治民主的精神硕果就是形式逻辑和平面几何。后起之秀英国青出于蓝,从十七世纪崛起,把世界推向近代化和现代化的新时代,奠基的正是培根的归纳法和洛克的经验主义。后来者居上,美国脱离英国独立后,从十九世纪末开始就逐步取代英国,成为世界新的领头羊,也得力于美国人把英国的经验主义改造为实用主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有中生无",从世界的已知部分中发现世界尚未知的部分,从已有的生活中创造尚未有过的生活,认识思想的工具和运用认识思想工具的能力是至关重要的,希腊、英、美的历史经验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
相比之下,中国则既没有得力的认识思想工具,又没有积累认识思想能力,只能就现象说现象,不知道追求事物的本质--《易》经重在解释事物表象变化,"中庸之道"旨在适应表象世界,儒家专职为君主服务,时至今日,虽然历史经由近代而现代的变化,思想经由新文化新社会的洗礼,能拿出手向世界炫耀的还是传统文化,能抬出来让世人礼拜的还是至圣先师,源远流长,名不虚传--对历史,国人承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循环是规律,接受和平与战乱、发达与毁灭交替的宿命:为盛世中国而自豪,却忘记末世中国的深重苦难,不去深究中国盛世末世反复交替循环的深层原因,不知去探究改变或结束中国盛世末世反复交替循环的出路或方法。《二十四史》是盛世一片狂欢,末世遍地白骨的长卷,《二十五史》、《二十六史》能别开生面么?
对现状,相当一部分国人陶醉于中国体制"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空前成功,往往忘却"办大事",大事可能是大好事,也可能是大坏事,而办大好事固然可能有绝大的成功,办大坏事却可能就绝对毁灭。大汉、盛唐、宋、元、明、清不都是这样么?大到最后,国不国、民不民、人不人、鬼不鬼。毛泽东不就是这样么?大到最后,不仅人亡政息,而且家破人亡。不考虑今天中国面对的历史挑战是如何从制度上保证,国家只能办大好事,不能办大坏事,或办了坏事也能及时纠正,使堂堂中华民族长治久安,持续向前,而沾沾自喜于凿壁偷光,心安理得于表面文章,实在是坐井观天,鼠目寸光。
在思想上,认识不到是英国把中华老大帝国从封闭的古代拽出来,摔进现代化列车,应该像日本那样"以敌为师",实现现代化,反而只知道"以敌为仇",抱残守缺。虽然现实中,中国改革开放,招商引资,实行市场经济,加入WTO,完全接受了当年英国人的主张,实现现代化,而潜意识里仍然坚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的古老阵地,扛着老大帝国"家天下"的龙旗,在信息化的地球上独步。
这种半推半就的中国态度可笑在,虽然执政不管人民死活的专横,已经进化到行政要争取人民满意的地步,但却拒绝执政向要人民同意的方向发展,殊不知,"人民" 不同意的事,"人民"怎么会满意?同样的,虽然自由、民主、法制、宪政、人权已经不再讳莫若深,不再成为罪名,甚至于堂而皇之登上红头文件、现身官方法令,但却拒绝多党制,拒绝多党制议会民主,拒绝军队国家化,殊不知,为民做主并不是民主,一党专权下的自由、民主、法制、人权,也不是自由、民主、法制、人权,而仅仅是自由、民主、法制、人权的标签而已,"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
五千年帝国,过去没有能力和机会创造出人类这些先进的宝贵思想,应该很惭愧了;今天学习起来竟然也这般吃力,扭捏作态,真让人无地自容。更荒唐的是,对这些敏感问题还不准触及。敏感问题就敏感在真理欲出,不让触及,只能说明手里没有真理,心里害怕真理。其实真理没有那么可怕,她成全的是进步,而不是毁灭。进步的统治者,也是胜利者,英国王室就是生动的证明。
即如毛泽东先生,横空出世,一统大陆,为什么在"德"先生、"赛"先生哺育下成长起来的热血青年,后来会演变为"万寿无疆"的"马克思加秦始皇"?不弄清楚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无法准确评价毛泽东先生,更重要的是,也无法正确认识中国的历史和现实。
即如邓小平先生,北大学生曾由衷钦佩他,自发的在游行队伍中打出"小平你好"的字幅,为什么时隔不久,他会下令军队进城镇压学生?三上三下的经历为什么没有让他看到权力的相对性,反而愈加把权力看做生命,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甘做捍卫既得利益集团既得利益的马前卒?不弄清楚这个问题,能够正确评价邓小平先生么?能够正确总结改革开放的经验教训么?能够确保今后的改革开放能深入而健康的继续进行么?
即如反腐败,没有全民的真正参与,没有阳光法案之类的制度建设,没有财政预算决算的透明和对财政预算决算的社会监督,没有新闻媒体自由采访与自由报导的权利,没有新闻媒体自由批评政府的权利,只靠三省六部制、鸾台御史、钦差大臣、八部巡按来以吏治吏,能奏效么?缩小贫富差距,解决三农问题,没有工人农民的政治权利,没有工人农民的选票,单凭官员的觉悟与良心,政府能从权贵的保镖,变成社会正义的护卫么?
即使自觉习得先进思想的前卫人物,也未必真理在握:就像当年胡适先生的自由主义解决不了农村的贫穷落后,输给他的学生毛泽东先生的专制主义一样,今天的民主宪政如果仍寄希望于统治者的觉悟和良心,不和维权人士的维权斗争相结合,不在改变中国贫穷落后愚昧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作用,结果会两样么?镇压者早已经即时进行反思,"与时俱进":把"动乱"定性一改再改,最后改为风波;坚持经济改革没有转向,保证经济建设一枝独秀;株连镇压的范围也相当有限,并没有像估计的那样无限扩大。所以,陆肆问题虽然没有解决,但却缓解了,没有成为倒计时的炸弹。而二十年间,被镇压者面对牺牲者的坟头除悼念而外,作出的反思并未深入,也不多见,烈士的鲜血没有铺平中国前进的道路。也许令人难以接受,实际上,中国民主化进程的艰难和尴尬,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共同造成的问题。
总之,中国正处在如李鸿章所说"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中。在黄土高原上的家园中,"摸着石头过河"也许是独家秘笈,而要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漂洋过海,奔月探星,"摸着石头过河"就像热兵器时代的冷兵器,不好使了。中国正在走向世界,中国正在和世界接轨,学习先进、消化知识这一步,虽说还不是发现和发明,但要摆脱"洋为中用"的"有中生有",做到中西结合、推陈出新的"有中生无",认识工具的更新和认识能力的积累,绝对是必要条件。更何况,脱茧而出的中国,继续前行就会遇到需要自己认识的新世界,自己解决的新问题,自己建设的新生活,要像希腊文明、像英美文明那样开创人类历史的新篇章,"有中生无","无中生有",中华文明必须具有自己的认识思想工具,必须提高自己的认识思想能力,肯定是必须的前提。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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