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姥姥

很小时候，因为妈妈要上班，把我放在姥姥家中抚养。又因为姥姥身体不好，到我11个月时，把我送到了吕姥姥家，那是我姥姥的好朋友介绍的。白天我在吕姥姥家玩，晚上回到我姥姥家睡。

吕姥姥大约60岁，善良朴实，家境挺贫困，但对我很好。听妈妈说，每到吃饭，吕姥姥都是给我做小灶。既便是吃面条，汤里打一个蛋花，也不把它搅散，打成一堆，盛时捞到我的小碗里。舅舅他们碗里只有些星星点点的蛋花花。吕姥姥长得慈眉善目，年轻时一定很漂亮。现在一半脸是歪的，没表情时歪的不重，一笑起来，整个脸都聚到一边。但我不害怕吕姥姥，因为吕姥姥人好，对我好。

长大以后才知道，吕姥姥的身世很苦难。少年时代，她家原本很富裕，是所谓的"资本家"，所以她读过书（但从不敢让人知道自己识字）。共产党来了，把她家的财产都没收了，房子也没收了，把他们赶到了大街上，毁掉了她的整个人生。那时她20几岁，草草的嫁了人，嫁了个没文化的粗人。生活的艰难使她的丈夫对他很粗暴，因为她是资本家的狗崽子，使他受了连累。一次生气，一个大耳光把吕姥姥的嘴打歪了，是面神经麻痹。后来，吕姥姥的丈夫因车祸丧生，撇下她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大。现在有了儿媳妇和一个小孙女，叫小红，小红姐姐比我大三岁。经过了这样苦难的人生，现在就算可以了，虽说穷点，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吕姥姥也满足了。

可能是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女的缘故，吕姥姥家对孩子很娇惯，说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叫怀抱三年。现在想来，也可能是穷人家给孩子们的精神补偿吧？因为我长大后从未听说过。同事们都觉得怀抱三年的说法很奇怪，别说在别人家，自己的父母都不会怀抱三年的，都会学狮子对待小狮子一样的，把它推下山，让它反复自己爬上来，锻炼它的竞争能力。

但是后来我在一个科普读物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是说现在骨质增生这个病很多都发生在年轻人身上，而在过去，这个病被医学界公认是老年病。书上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几乎是每个人到老年都会发生骨质增生，但基本都是50岁以后，多数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才得。可是现在许多人20几岁就骨质增生了，而且还很严重，研究后发现就是父母望子成龙，锻炼孩子小的时候过早走路，造成关节磨损，长大后长了骨质增生。所以祖辈的传统，不要让孩子过早走路是很有科学道理的。

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在这样一个父母把小孩子当小狮子一样训练的氛围下，我在吕姥姥家得到了别人在父母面前都不能得到的宠爱。直到三岁，我都是抱在怀中长大的，除了在家玩以外，从不走路。舅舅带我和小红姐姐出去玩，总是一手抱一个。我小时候胖胖的，小红姐姐挺瘦，抱起来几乎一样沉。

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只有我和吕姥姥两人知道的外号，叫"告密精"。吕姥姥抱着我时，一说"告密精"我就很高兴的去亲亲姥姥。这里还有个故事。

一岁多点，我刚刚会说话时，一天晚上回到姥姥家，我连比划带说的告诉我姥姥一句话，最后姥姥听明白了，说得是："狗姥姥。"比划的意思是"吕姥姥说的"。姥姥最后明白了我是告诉她：吕姥姥骂她是"狗姥姥"。心中好奇怪。第二天送我时就非常非常婉转的问了一句，吕姥姥先是一愣，然后就开怀大笑起来。说是昨天来了一个邻居姓马的老太太，我叫她"马姥姥"，老太太很高兴，又去喊吕姥姥，吕姥姥开玩笑说："什么驴姥姥马姥姥，还狗姥姥呢！"这话叫我听到了，认为是骂我的姥姥是："狗姥姥"了。

原来是这样，我姥姥也乐得大笑起来，都抱着我笑个不停，说这么小的孩子，还懂得告密，说他怎么能明白"狗姥姥"是骂人？还懂的一个是"驴"姥姥，一个是"马"姥姥，那"狗"姥姥一定是说自己的姥姥了？说一阵，两人笑一阵，又说一阵，又笑了一阵。然后都说我很聪明，我也高兴的"咯咯"笑。从那以后，背地里我就常常被吕姥姥叫成"小告密精"。每次吕姥姥叫我"小告密精"，她就很开心的把嘴笑歪到一边，我看到吕姥姥很开心，觉得是夸我呢，就会去亲吕姥姥，亲的姥姥满脸都是口水。姥姥真的好喜欢我。

后来我上幼儿园了，吕姥姥又看了别的小孩，还经常跑来看看我，说想的受不了了，就来看看。再后来我上学了，又上了大学。...又上班了，很多年没看到吕姥姥了。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小红姐姐，她已经结婚了，住在婆婆家。姐姐说她爸爸去世了，刚半年，家里穷的不行了，妈妈没有收入，和奶奶一起吃低保......。

我带了一包食品和衣物来到了吕姥姥家，看到姥姥的腰比以前更弯了，脸比以前更皱了。家中真的是一贫如洗。40几平米的房子，低矮阴暗，不知道何年月的几个陈旧的箱子，几十年如一日的端坐在老地方。姥姥看到我很高兴，然后就开始落泪，又生怕我难过，赶紧把话岔开。舅妈来说，舅舅走了，是"肾衰"，不能排尿，又没钱做人工肾，得病半年就走了，扔下了两个完全没有收入的人，可怎么过呢？她哭得很伤心，说他不该走，怎么说一月还有1000多元的收入，一走整个家就完了，还不如她自己替他走了好。

家里穷的不行了，舅妈没有收入，舅妈的妈妈瘫痪在床还要去照顾，经常就是吕姥姥自己糊弄一点吃的，感觉吕姥姥快要90了。两人都吃低保，一月200多元，冬天连取暖费都交不起。姥姥说为什么儿子死她不死？老天不公啊！看看姥姥的被褥，还是我在时的那些，没人照料，陈旧皱脏，姥姥说。我在她家时床下的厚厚的棉絮，都被媳妇拿去卖了。我默默的落泪。可怜的姥姥，不敢说一句社会不好，不敢说一句自己少年时代曾经有过的幸福生活，连自己识字都要瞒着别人。在这样一个"和谐社会"中，姥姥只敢说一句："我为什么还不死？老天不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