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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俚语拾趣

 2007-10-17 20:30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八大方言区现在仍然存在,有的方言与方言之间,完全无法沟通。就是在同一方言之间,原本也有“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的说法。但是,方言的日趋没落,似 乎是无法阻挡的。笔者出生地为湖南湖北交界处,语言虽然受湘方言影响巨大,但仍属北方方言区,二三十年时间一过,儿时天天讲的某些独特方言字词,现在已经 很难听到,当地孩子甚至都已经听不懂了。可以想见,随着不同地域之间人员交往的日趋频繁,教育的不断普及,普通话的强势地位必然日益加强,方言也必将不断 被弱化,说不定会最后完全消失。基本依赖于方言而存在的俚语,命运自然也无法好到哪里去,目前就基本上已经被主流社会语言所抛弃。——当然,也有方言俚语 被收编,成为普通话之组成的。
  
  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遗憾。如果方言真的消失了,大家都卷着舌头讲普通话,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单调?据说,方言里保存着一些古语,几十几百年后,有子孙研究我们这辈先人,或者我们这辈先人的先人的语言,活标本就没有了。
  
  在这样的时刻,在先人们的笔记中,读到自己熟悉的,或者有点印象的,或者完全不知道的方言俚语,忍不住录了一些下来,并与自己知道的,可能就要消失的,或者被普通话收编了的当今类似说法,凑在了一起,也算凑个趣儿吧。
  
  一、无赖
  
  “无赖”指不讲道理、游手好闲、品行不端的行为,也指这些行为的行为人。此二字并非方言,正史提及某人少年无行,也喜用“某少无赖”的说法。就是现在,人们也还在按古意用此二字,不过,更多的时候是说“流氓”,或者“流氓无赖”连着一起说。
  
   古时方言对“无赖”的称法,却是五花八门的。民国广益书局所编《古今笔记精华》,辑清西清《黑龙江外纪》载:“狗皮,无赖之称。” 清施鸿保《闽杂记》载,福建那地方的“恶少年游手觅食,讹索诈骗,官法惩之不悛者”,被称之“地棍”;钱塘“谓之聊荡,言无聊游荡也,亦曰滥聊,则尤甚之 词”;“江南人谓之泼皮,亦曰赖皮;江西人谓之棍子,亦曰老表(笔者注:此说无理。江西人称老表实为老乡之意,与无赖无关。当是作者误解。);广东人谓之 滥仔,亦曰泥腿,盖古人所称破落户也;闽中诸府又谓之闯棍,亦曰匪仔;兴化人又谓之狼狗,言凶如狼贱如狗也;惟福州人谓之野仙,亦曰田罗汉脚,其义乃不可 解……芜湖等处曰青皮,上海曰流亡,江西亦曰赤膊鬼。”仅此二书,罗列各地说法就近二十种。
  
  细细回忆了一下,赫然发现:以上的不少说法,二十年前大都还以变异方式,“活”在我的家乡!
  
   如果一个人言而无行,说了的话不认账,或者欠债不还,乡人谓之“癞皮狗子”,与黑龙江“狗皮”之称、江南人“赖皮”之称,何其相似。(方言字词之来历、 演变、本意,均很难弄清,譬如这“狗皮”、“赖皮”之称,就不知是何来由。倒是家乡“癞皮狗子”之称,猜想无非是狗的皮肤上长了癞子,令人讨厌的意思罢 了。)
  
  如果一个人行事不合身份、规矩,甚至干些偷看女人如厕之类的下作事,乡人谓之“无聊荡”(只是“荡”发“呆”音,疑为“荡”音之讹),与钱塘之“聊荡”、“滥聊”又有多大区别?
  
   如果一个人待人无上无下、无大无小、无老无少,对女人言语轻浮,欺善怕恶,乡人谓之“流子哥”、“流子”,也上海“流亡”(当即今之流氓)之称也大致相 同。1982、1983年间,农村实行所谓联产承包责任制,因父祖辈即可包在家中责任田的所有农活,大量农村男青年可以不必下田劳作,纷纷蓄起长头发、大 鬓脚,穿起喇叭裤,成群结队在城乡游荡,甚至公然在街道和公路上勒索钱物、调戏妇女,乡人又称之为“土流子”,与福建“地棍”、广东“泥腿”之说也颇相 像。
  
  如果一个人行为怪异,有理无理爱作弄人,乡人称之为“赤膊鬼”(音讹为“克包鬼”),与江西“赤膊鬼”之说完全相同。
  
   “癞皮狗子”、“无聊荡”、“流子哥”、“赤膊鬼”,这些词在家乡也少有人讲了。前两年回家,发现“烂仔”二字却频繁出现在乡人口中。广东“滥仔”之 称,自古传到了现在,只是写法改作了“烂仔”,想是乡人大批赴粤打工,把“烂仔”也带回了家乡——这“烂仔”二字,使用范围早已超出粤方言区,很有被普通 话“收编”的势头。
  
  二、野鸡
  
  《黑龙江外纪》又载:“土人得野鸡例捩首于翼下,故关内有弯脖野鸡之称。”一个动物并不奇异的别称,难道值得花笔墨记录下来?因为我的家乡关于“野鸡”的一些说法,疑心此条笔记言犹未尽,藏着什么想说却又不好说的事儿。
  
   过去在家乡是见得到野鸡的,长得很好看,羽毛五彩斑斓,尾毛高高耸起,在田垅间乱跑。它也奇笨无比,被追急了,藏好脑袋就以为安全了,不管暴露在外的身 子和屁股。对它本身,包括它的名字,乡人并没有特殊的说法,但“野鸡”二字却被用作了其它指代,而且都不是什么好人好事的指代。
  
  一是指代娼妓,这在全国很多地方都通行,以至人们现在把从事色情业的女子,一律称为“鸡”、“鸡婆”。
  
  二是指代偷汉子的女人,或者说是指代男人婚外的女性性伙伴。人们大概认为,这些女子与野鸡有相通之处,即姿色诱人同于野鸡之羽毛色彩炫目,顾一时快活却不顾自己名声和家庭,同于野鸡顾头不顾腚。
  
  三是指代在野外排粪者。农村没有公共厕所,如果出外劳作的地点离村庄较远,一时内急,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找个僻静处就地解决。如果不巧被个“赤膊鬼”碰上,“赤膊鬼”会大喊一声:“叭!打野鸡呀!”在平地排粪,姿势肯定是头低臀高,是有些像野鸡的样子。
  
  三、买青
  
  “青”指没有成熟的庄稼,如青苗、看青。小时候就干过看青的活,拖一条一头剖开了的、我们叫着响篙棍的干竹子,沿着田埂走过来走过去,嘴里“啊嘻啊嘻”地叫,轰赶贪嘴的麻雀、鸡、鸭、鹅,让它们远离田中刚结穗的水稻。
  
   在《微阅草堂笔记》中读到关于乌鲁木齐“买青”一事,不禁大笑。文中说,“二三月间,田苗已长,商家以钱给农户,俟熟收粮,谓之买青”。倒不是因为小时 候看过青,读这条笔记觉得亲切而笑,而是想到媒体上正大肆宣染的要发展所谓“定单农业”,即政府出面出拉生产某种农产品的订单,购买者先付给生产农户定 金,收获时上田头将产品运走。据说这还是个了不起的创举,是解决农村和农业问题的一条妙计,哪晓得两百年前我们的祖宗就这样干过,而且取有“买青”的名 目,完全不必花脑筋弄个什么“订单农业”的说法出来。

四、多板、老板
  
  清施鸿保《闽杂记》载:“市肆主人及船中长年等,闽俗多称多板,义不可解”。并说他的家乡——江浙一带则称老板,“义亦不可解”。
  
  如果“多板”之“板”实指木板的话,这“多板”二字其实倒好理解:“市肆主人”和“船中长年”都有一特点,“板”多。
  
   先说“市肆”。不管其店堂大小,门都得开宽敞了,方便接待客人。可古时没有什么卷闸门、大铁门,只得用一块块编上号、名字的木板,晚上收摊打烊的时候, 把木板一块块按顺序竖起来,拼上去,然后在门后横着卡上一道甚至几道粗木闩,早上开张的时候,取下木闩,再把木板一块块取下来。这木板叫门板。店子小的, 顺手放几把条凳在走廊上,再把门板放上去,还可用来摆放出售的货物。
  
  再说船舟。大家都知道,机动船在中国出现很晚,以至文革前人们都称其为“洋船”。土生土长的船都是木头做的,而且90%的结构都是用铁钉、木榫连着的木板。
  
   既然 “市肆”、“船”之中板一定很多,所以人们干脆以此特点代称了主人,把“市肆主人”、“船中长年”叫了“多板”。(“船中长年”亦称“多板”,当是施鸿保 记录不确。大船上“长年”怕是会不少,难道个个都叫多板?船上被称为老板的,恐怕只有船东,或者船上主事的。)
  
  至于江浙一带称“老板”,其中的“板”字,当与福建“多板”字意义相同。至于“老”字,则不过一语气助词罢了——这“老”字当无尊敬之意的,因为中国历来轻商贱贾,即使他们钱再多,整体社会地位却并不高。
  
   施鸿保对老板不可解之义,也进行了猜测:“或系老贩之误。”他的这一猜测,想想也有道理:市肆、船舟,干的不就是贩买贩卖之勾当吗?不过,他的胆可真 大,也不怕现在的人去掘他的坟——今天人们可宝贝此二字了,别说什么“市肆主人”、“船中长年”,就是大小衙门长官、学府教授,也都被“老板”、“老板” 地叫着,你老施怎敢胡说什么“或系老贩之误”?

五、摇篮和嘎喏喏
  
  清吴振臣《宁古塔纪略》载:“生子满月下摇车。”所谓摇车,“如吾乡(吴江)之摇篮”。“小儿哭不已,则摇之,口念‘巴不力’。”所谓“巴不力”,“如吾乡之‘嘎喏喏’也”。
  
   宁古塔之摇车,吴江之摇篮,无疑是婴儿专用的床,可惜均无由得见,不知其究竟形状。印象中,从影视、照片中见过一些各地婴儿睡眠所有的物件,多是竹编 的,大大的一个敞口圆底篮子,安放在床上,襁褓裹着的婴儿睡在里面,一哭闹,大人便扶沿将篮摇晃;或者吊在屋梁上,像个秋千,也可晃动。大约1990年 代,商场开始有类似商品出售,铁质,四方形,四脚装有滚珠,可以推动,但刚开始出现时是不能摇的,这两年则大有改进,婴儿睡的那截板架,也可以摇动了,只 是价格很贵,大几百上千的。家乡把这东西叫“摇窝”,木质,约六十厘米高,五十厘米左右宽,一米至一米二长;分两层,上面一层有二十厘米的样子,底为木 板,四周是细木柱围成的小框,木柱都雕有凸凹造型,下面一层架空,两档伸出脚来,脚底弧状,摇起来不花什么力气;两档上面各还有一个木架,夏天用来挂蚊帐 的。这东西现在在农家还能见到,听说也少了,大家也花钱到镇上买现成的铁家伙了。特别要说的是宁古塔“生子满月下摇车”中的“生子满月”。不知道那老北方 宁古塔古时候“生子满月”才“下摇窝”是怎么回事,我的家乡的原因很简单,这“摇窝”男家是不需做的,等孩子满月,女子娘家要挑着担子到男家“送祝米”, 担子的一头是箩筐装着的染成了红颜色的喜蛋,另一头就是漆成了红色的“摇窝”——孩子满月才有“摇窝”,自然满月才能睡上“摇窝”。
  
   “巴不力”、“嘎喏喏”,无疑都是象声词,都是象大人哄婴儿睡觉之声音的。这种声音应该是含混的,不太确定的,用明确的汉字来象这种声音,肯定吃力不讨 好,准确不了。乡亲在晃动“摇窝”哄小孩睡觉时,嘴里所发之音可用“摇窝窝”三字来象声,但实际情况却复杂得很。有的人,有的人有的时候,会把“摇窝窝” 的“摇”字音发得较清晰,但后面的“窝窝”二字之音,声调可升可降可平,模糊得很。很多人噢咻此三字时,则完全是随心所欲,有全发声母“o”音的,有全发 韵母“en”音的,有完全听不出嘴里所发音是什么的,而且声调、音长也是一会一个样。所以,如果不亲耳听到别人哼唱“巴不力”、“嘎喏喏”之声,吴振臣虽 然好心地用文字记了下来,却仍是无法识得其真。

六、称谓
  
  曾经用千多字比较详细地介绍家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称呼,贴到网络上后,有年轻一些的网友跟帖表示惊奇,说一直对称呼问题就很头疼,料不到会这么复杂。中国人的称呼,名堂之多,那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海外历史学家王尔敏先生在大陆出版有一本名为《明清时代庶民文化生活》的著作,在《民间交往礼俗》一节中,专门谈了一种“帖式称呼”,并说清代以来民间 传抄本有《帖式称呼》一书,杂抄当时“行用之种种称呼,使之归类,更加文词申解,即成一种备用之参考书”。王先生在书中转引绍介了八类帖式称呼的基本情 况,谓宗族称呼、父族称呼、母族称呼、妻族称呼、子女亲属称呼、师弟朋友称呼、契家称呼、世好称呼,而这还不包括官场上官员之间的称呼、百姓与官员打交道 的称呼,更不包括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口头方言称呼。
  
  如果有心人专门对中国称呼问题进行研究,那绝对是可以分门别类写几本专著的。没有这种能力,但感觉民间方言口头称呼十分有趣,便在这里胡乱说说人们对父母的不同称呼。
  
   清龚炜《巢林笔谈》载,《书仪》说“古人称父为阿郎,母为娘子,今则称子与妇矣”;还说“吴人称父为阿伯,是爸字之误。又称母为阿(女迷),本音寐,讹 为埋”。《古今笔记精华》载,《汉书高帝本纪注》说,“秦陇间谓父曰翁”;《临潼县志》则说当地“以父为达”; 清孙点《历下志游》载,“省垣谓父为爹,东三府谓之爷;谓母为妈,有嫡庶者嫡曰妈,庶曰娘,外府则嫡为娘,庶为妈”;《南史始兴王 蟾传》载,“荆土方言谓父为爹”;《巴东县志》载,“前里又称父为阿巴,母为阿姐”,“后里”谓“父为阿巴,母为阿牙”;《广东通志》,“广州谓父曰爸 (音巴),亦曰爹。母为妈,音马,亦曰(母巴)(音拿上声)”。
  
  人们对父母的称呼真是五花八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听当时当地人对父母的称呼,一定会如坠云雾之中吧?
  
   语言的起始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先民们群居在一起,发声交流时,咿咿呀呀,或者某人叫喊父亲时发了一个“郎”音、“爸”音……,大家觉得好听,就都学 着这样叫,又或者头领的脑子某天哪根筋突然动了一下,觉得母亲应该叫“娘”、“妈”……,大家听头领的话,便都这样叫。时间一长,在一个群体里面就固定下 来了。这个群体与那个群体交往,那个群体没有称呼父母的固定发音,发现这个群体有,有意或无意学习了去,在一个区域里活动的两个群体、三个群体、四个群 体,便都这样叫了。
  
  《南史始兴王蟾传》说“荆土方言谓父为爹”,至今湖北荆州一带,仍有如此称呼的。但五 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家乡的那一小块地区,虽也属“荆土”,却如清孙点《历下志游》所载,像山东“东三府”一样“谓之爷”。这种现象,很可能是人口长途 迁徙造成的。据族谱记载和老人传说,家乡很多族姓的始祖,就是从山东移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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