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触目惊心的访民关押日记

浙江省玉环县政府于2003年强行将该县沙门镇23个行政村25000名农民赖以生存的10700亩土地倒卖后,农民们多次到镇、县、市、省和中央各级政府、人大等部门上访,均无结果。2006年12月16日至22日,沙门镇水桶岙村王祖清(化名)等5人,代表全镇23个村25000多名土地被掠夺的村民到北京上访。他们先后前往中纪委、最高法院、全国人大和国家信访局,递交上访材料,除全国人大以“转回地方人大处理”答复外,其余三处以“只接一次材料”为由,将他们拒之门外。至此,村民们对北京也感到绝望。2007年3月5日,《人民日报》刊登了《全国各地畅通信访渠道出实招见成效》的报道,称国家信访局规定各地“一律不得派人到各级信访接待场所拦截正常上访群众,更不能以强制手妨碍群众行使正当信访权利,对违反以上要求造成严重后果的,坚决做到发现一起,通报一起,追究一起”。这一报道使本来已经绝望的沙门镇农民又萌发了新的希望,决定再次上京告状。

3月14日,王灵生、孙小头、孔梅香、叶小领、陆彩英等五位村民先到上海,因不会讲普通话,他们在火车站托一位姓王的温岭人买了一张最低价(88元)的到北京的火车票,然后一同上北京,下午1 时,他们到了北京站,走出车站不到20米,就被等候在那里的沙门镇镇长吴坚毅(吴坚毅的前任是李坚毅,笔者为此特地打电话问村民,确认这两个“坚毅”不是同一个人——笔者注)和他带领的五六个凶神恶煞的强壮男子拦住。并带到仪化宾馆(浙江省驻京办)地下室。在警车上,吴坚毅和他的打手就对姓王的温岭人大打出手,直到他喊“救命啊救命”还不放手。关进地下室后,他们还是不断地打这位温岭人,一直到深夜11点多还打,先打耳光,后打头部、胸部、腰部,疼得他不断地喊救命。吴坚毅等将王灵生等6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关在一间没有床铺、被子,只有櫈子的阴暗的地下室里,由两个青年打手轮流日夜看管。第二天夜里,这间地下室又关进了7个人,13个男女挤在起,连櫈子上也无法睡。打手们不准被关押者外出一步,连大小便也有人跟着,他们还扣押了上访人的身份证、手机,不准他们与外界联络。令人发指的是,浙江驻京办竟要向这些被非法关押的访民收取每人每夜170元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4月17日,孙小头、吴孙方、仇明相、叶小根和温岭访民吕道齐再次赴京上访,当晚他们住在八宝山京重机招待所,因他们之中有三人只带了老年证而没带身份证,招待所工作人员请示了八宝山派出所,派出所随后通知了浙江驻京办。第二天,浙江驻京办来人将孙小头等带到仪化宾馆,被关进地下室,短的关了6天,长的关了12天。被关了12天的吕道齐出来后写了一篇题为《在浙江驻京办地下室禁闭十二天》的关押日记,将其在这个黑狱中的经历写了下来。吕道齐希望这篇日记公布后能引起舆论的关注,并敦请国际人权组织调查中国普遍存着的类似的廹害访民的黑牢。

在浙江驻京办地下室禁闭十二天
——访民关押日记

4月17日

夜20时到八宝山京重机招待所住宿。因结伴而来的叶小根、吴孙方、仇明相三人都未带身份证,只有老年证,招待所工作人员觉得不合规,电话请示八宝山派出所,该所亲自来人看情况后,叫我们住下。晚10时许,该所又来叫我们都去所里一趟,只得起床跟随,盘问我们来京何事,我们说:“一旅游,二访友,三信访”。他们着重问了上访内容,后告诉我们:你们的事跟我们无关,我给你们送回招待所休息。由于吴孙方表示不满,他们还向老人们道谦,并一再说正常的上访是合法的,我们只是例行公务,对我们也没有怨言。只是仇明相预感到派出所会与驻京办勾结,他们是会来抓的。我怕老人夜里12点了一旦离去,出了问题无法交待,故不同意他离去,第二天早上才允他单独离去。

4月18日

早上起来到别处找新的住处,我与孙小头去,叶小根、吴孙方留原处,包也未带去。至中午回来,房门是打开的,里面坐着两个人,自称是等我们的。先说他们的身份,自我介绍:他们俩是浙江省驻京办领导,吴、叶两老人他们都已接过去了,你们的背包与他们一同拿去。我们在这里等你俩老人。他们表示:我们对你们的上访问题都是了解的,都是当地腐败官员作恶,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他们讲得很真切,我们听得很舒服,我当时真的相信了他们的表演,以为是中央信访工作会议后,机关作风的转变。我表示只要问题给予解决,不上访也是可以接受的。我的同伴孙小头当时情绪非常激动,对着眼前的这两个人,喊了声“青天大老爷”,便双膝齐齐下跪。他们将他扶起,并说:“你们先住在宾馆客房,我们打电话到省里去具体落实,不会叫你们去住地下室。”我们和他们一起上了轿车,一路上没有说话,但心里想,中央的新政策,力度确实与过去不一样了。但我们没有想到,这两位原来是浙江省驻京办著名的打手,一个姓孙,一个姓汪。这两人正是在“两会”期间,孙小头等5人来北京上访,在北京站被截,被全国协常委任玉岭亲眼所见的打人凶手(在报纸上有报道)。这两个打人凶手,在我们面前却装出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以菩萨身份哄骗眼前这个在20多天前被他们毒打之人。这样的打人凶手,却被我们称为青天大老爷,还用甜言蜜语骗得他们的受害人双膝下跪,这反映了我们这些农民真的是太善良了,也太好欺骗了。到了省驻京办,我们照例被赶入地下室,成为新来的囚徒。我因地下室昏暗的灯光看不到报纸,约4时许趁上厕所的机会在楼梯口看报纸,被那个姓孙的看守看见。这时他完全换了副面孔,一拳对准我的右眼打来,打得我眼冒金星。他又打来第二拳,击到了我的左耳中心,当天整夜轰鸣叫,头晕,头痛,眼眶肿起来,第二天眼睛也睁不开。我要求到医院看病不允许,只能挨着。

4月19日

上午我们地室内,7人抱腿而坐,或拼椅子而卧,大家小心翼翼“守法”24小时,地下室门口躺着打手值班。一般早上不到8点30分不让上厕所,因我不知道他们的整人把戏,因此4时开始就要求放我上厕所,到了8时我实在憋不住了,我搬开他的椅子,这个姓孙的就给我后脑勺一拳,而姓孟的也跟随一脚,我只好罚站半小时后才允许上厕所。随后吃早饭给的是甜豆浆,我不吃甜豆浆,要求给个淡豆浆,但这些可恶的家伙不仅不给,反而被 污辱一番:“要吃就吃,不吃拉倒,死了就算了”。看来失掉自由之人,对于人权倍感重要。我想即便是监狱也未必是如此对待犯人。由于看守日夜门口守着,打手们横躺着,不让被关押人随时解手,所以昨天夜里两个老头偷偷在墙角小便,增加了室内的臭气,但他们也是廹于无奈,这是做人的本能,谁也不能超越。

4月20日

今天由于仍然是这个姓孙的打手值班,到了8 点半还是不给我上厕所洗涮,这已经是第三天没有洗涮了,从口腔里发出连自己都感到恶心的口臭。我冒着风险硬是挤出去上了厕所,但又被姓孙的从后面赶到,给了我两个耳光,还不准洗涮,被逼回地下室。所幸晚上不是他值班,才到楼上厕所作了个洗涮。这就是我们访民的人权和生活空间。我们的难友中有杭州人、上虞人、义乌人,大家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不敢要求给自己吃饱饭。

4月21日

今天上午,不知什么原因,先将我支出房间,到隔壁打手室,将同室的叶小根支到楼上,然后由玉环县的两个干部带着两个打手与孙小头谈话,逼孙小头交出上访材料。孙说没有,由那个姓孙的狂人强行抄包,包里找不到东西,就转过来搜身。手伸到孙小头的口袋里摸到了钱,就要抢,孙不给。孙打手未抢到钱,羞恼成怒,当即用重拳将孙小头打翻在地,然后抬腿,将脚踢向孙小头的肋骨,孙当时即疼得透不过气来。当时是11时10分,11时15分我去与姓孙的打手讲:他(指孙小头)现在伤疼透不过气,可否先送医院治疗。他跟我一起进了地下室,看了被打的老头一眼,说:“死也没事,不会有我的事,反正是地方政府叫打的。”当着室内7个访民的面,就这样肆无忌惮,似乎别人都不存在。孙老头下午要方便,站不起来,叫他设法找个容器使用一下,他回答说:“要拉就拉裤裆里,那东西有什么用!”以后,吴孙方只好用喝豆浆剩下来的杯盛,一杯杯倒在墙脚。我虽然对监狱生活没有经历,但不会是这样的吧。

4月22日

今天早上9时送来早餐,只能到下午1时允许上厕所洗涮。我们7人中,我与杭州丁桥的访民方某,他今年62岁,也是糖尿病患者,我们两天都血糖提高,不能吃甜豆浆,但他们照样天天只给甜浆。所以我们俩得不到豆浆的营养补充。在这群看管人眼里,不给你们吃,没有任何问题,量你不敢多说。

昨天借故,地下室两边墙上写着许多诗句,因此对每人进一步进行查抄。在我周身被抄后,抄包时将我所有两迭材料都被拿走。里面夹着一千元钞票不知在否,我心急如焚,要求郭领导与姓孙的说,还我材料,郭领导当我的面叫姓孙的将我所有材料归还。但昨天下午要两次就是不给。今天无奈,郭领导特意下来与我交谈。叫他将所有材料还给我,我才放心,以为这一千元百元大币可能还在里面。哪知拿回来后,一次、二次、三次地仔仔细细寻找,仍不见踪影。我与几个杭州难友和孙小头商量,决定不讲,否则会被打是无疑的,弄得不好还会被打死。以后郭领导来我处单独讲话时,我只说,老郭,搞下去是会出问题的。我说我这几天大大小小被打五下,他问真有此事,我讲当真,否则我不倒霉吗。他表示同意。我当时将一名人名片有意给他看了一下,以求他们有所顾及。

杭州方先生叫我看门外的“西洋故事”,我想太恶心了,不愿意去凑热闹。这个姓孟的打手竟敢在走廊亮着灯,室内也亮着灯的情况下,隔着玻璃门,干那荒唐透顶的淫乱之事。7名被关押的访民不敢出声粗气,只当是畜生交媾罢了。据其内部人讲,这是常事。但郭领导好象很惊诧。这种不知羞耻的淫乱配以无视法制的暴行,在我们省级人民政府的派出机关里,搞得如此不得人心,有违道义,如此违法暴虐的行为是无法向人民交待的。

4月23日

昨天在打孙小头后发现,墙壁上有人题词,从我的拉包中发现四支水笔,就强廹我承认是我写的,姓孙的又是一记耳光,姓孟的一下拳头,姓汪的为人圆滑,在背后做军师。有时揪人后衣领等,还有两个只是狐假虎威,很少主动攻击别人。有时与他们看守对象说句至心至肺的话,以求对他们看管严格的谅解,压我承认,我申辩说:“你们不看看这些字是什么时间写的,而且有名有姓,有身份证号,现在只要会写字哪个不带水笔?”,大概听我讲得有道理,只罚我洗掉这些题词,没有作别的处罚。我前几天的确细看了这些题词,并抄了一些,现照录如下,给大家开开眼:

——“国家政治制度的改革,预示着旧体制走向消亡。现在在党中央提倡的科学发展观统领下,经济改革、政治改革、文化改革和社会改革是催生中国走向进步、走向繁荣,真正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不落伍,东方巨龙被夷族崇拜成为现实。但改革旧的体制,革除腐败保守没落的歪风,必然对那个既得利益集团触痛和打击,因此必须作出抗拒和阻挠,不打旗帜的反改革顽吏们害怕老百姓,害怕阳光,所以秘密私设地牢,践踏法律,制造冤狱,对守法公民的人权与自由生活予以剥夺,实行了法西斯镇压,有朝一日中央是不会放过的,人民愤恨之火,将会焚烧这一地狱,企图拉历史倒转的人,代表着落后与黑暗。地方政府中的黑恶势力,必然自感大厦将倾,所至所虑,疯狂镇压访民。——3月27日”;

——“赵洪祝书记,你应先到这里的地牢中看看我们访民是如何遭廹害的!——地狱中人的呼喊”;

——“驻京办地狱,之所以如此猖狂,这是原省委书记习近平的政绩所在!——天台县被关押之人;

其他就不一一摘抄了。

大概是因为题词都是上面几条语言,差异不大,没有什么可追究,所以就不了了之。

4月24日

这几天玉环孙小头、吴孙方已走了,杭州的方先生也走了。前几天,地、市(指温岭,系县级市——笔者注)信访干部天天来逼我表态:“愿意跟他们回家否?”但是我就是不干。我说:“我现在是否与你们一样享受公民权利?如果是,你无条件恢复我的自由,干什么都是我的权利,无权不让我上访。如果你认为我是有罪之人,请送司法机关处治,用不着你们这样不敢见阳光。如果你们恶意与中央对着干,存心坑害老百姓利益,那你就绑架,用不着假惺惺与我讨论。”在我严正的驳斥中,这些人天天象幽灵一样瓢忽地来回谈那些假道理,要别人接受他们的“潜规则”。他们说“公安部认为你要关押”,我要看看他们下面的戏法是怎么演的。法律啊,你到底姓什么?违法暴行难道也能得到法律的呵护?公平与正义、党的方针(把公平与正义同“党的方针”并列,看来农民中共产党的毒还比较深。农民恨贪官污吏,但不知道根子出在共产党——笔者注)将会给那些魔鬼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4月25日

这几天,不知道出于什么人的考虑,这个姓孙的打手这两天没有露面,难道是郭队长的工作有所调整?还是出于别的原因?他不来值班,我当然减轻了压力,少点皮肉之苦。但是,这个姓汪的,明显是在接受地方干部的指令,对我严加管束。这几天,不时单独关押在黑间(第四间),有时一个人单独坐在第一间,不准与任何人说话。我问过郭领导,为什么对别的关押的人都没有我这样严厉呢?他坦率地说:“你还不知道吗?难道我们愿意这样搞你吗?你们地方领导叫你们回去,你不肯,这就问题来了。我说老吕啊,咱俩老朋友了,你就听他们回去吧,以后再来不行吗?”我自然知道他们为什么,只是佯装不知。

4月26日

这两天一个人在囚禁室里没有其他人的问话,能使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读书。中央六中全会文献,今年两会总理报告,人民日报八论党的基本纲领、基本路线。因此有书读似乎过得很充实。有这个能读书能集中精力学习的机会,使我再也不把被关押被凌辱的事放在心上,生活还觉得忧恐和愁肠,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4月27日

前天喝的水可能是满山红有开的毛开水,现在有轻微的肚子疼,拉肚,又是咳嗽。昨夜咳嗽两个多小时,影响了睡眠,托看守去买药,他们总不肯。所以购药、购报纸都是办不了。就熬着吧。将过去的笔记、心得拿出来读,自己觉得还很新鲜的。过去的好多文章观点都忘记了,现在正好补课,使中央的路线我们老百姓更加清晰。

4月28日

温岭市信访局老蒋、台州老罗,还是几句老话。我说随便关押上访人不给说法,是人民政府违法行政行为的最突出表现。一天4人三次到地下室,甚至用命令口气跟我讲话,我还能和你讨论吗?拿出八宝山派出所的一纸短文(客观反映我们17日夜住宿情况),竟说是公安部抓我们的通知,真是假话说尽。我不得不骂他们无能与卑鄙,靠造谣过日子,还代表政府行为,真是不要脸!这两人最后都气得无法候装斯文,说:“明天将他押上车!”

4月28日

“因为你表现不好”,看守们受命于地方政府代表的主子们,继续对我实行高压政策。自他们回去后,我又被判定以这黑间单独禁闭,一直到夜里10点30分,叫我出来回到原地下室房间。今天又进来5人,共男女8人,女同胞2人,一是杭州,一是温州,她们都是为女权被夺,未能享受一个村民的权利而上访多次。当我走进这一地下室,他们都已休息,一定要将自己的坐位让给我坐,我则不能接受如此之礼,,最后他们抽出两张椅子给我,使我不用蹲在地上,真是难友之间有一种同命相怜之感,互为衷肠。杭州临安的张师傅是26日进来的,他因到故宫参观被关进来,实在想不通,抵触情绪很大,第一天三餐饭都不吃,表示抗议,准备绝食下去。我反复劝解,叫他吃饭。饿了三餐,总算恢复吃饭,真为他高兴。

4月29日

早上9时,吃早餐。饭后不久,一个看管队员提着我的拉包,两个看管夹着我走上车,郭领导与我握一下手,算是告别。我上车后,左右各一队员如武装押送一般强行将我送到木犀园长途车站,交给我局王和我镇潘负责押还浙江。他们很客气,以礼相待,我也就算了,不难为他们了,他们这样做是受命而为,不属于自身主观意愿,所以我们之间应该是感情与功能分离。如苏三与解差老头结为父女关系,从对立的两极改变为和谐的一极,这一故事可为特别情节的特殊论理关系之论。

下午到家后,我局王日光同志来电话:“局长讲这次北京所花费4000多元要向你报销。”我说:“报销什么?你可以起诉我,我还有一间房子可以抵账。”真是岂有此理!强廹上访人坐黑牢,还要叫我掏钱“负责”,这简直是强盗理论。

浙江省温岭市松门镇瓜娄山路22号访民吕道齐
二00七年五月三日

原载《自由圣火》2007年6月4日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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