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泛览

在中国的版图上,只有两座城市能以“京”字作为地名,一是北京,另一个则是南京。它们隔江相望,各自作为中国北方和南方的政治、文化中心分享了这一绝无仅有的政治礼遇。如果你有幸来到南京,或惊异于孝陵的浑雄巍峨,或流连于城南的平常巷陌,或徜徉于秦淮的桨声灯影。在这座城市中游走,就如同与历史对话,在那逶迤绵延的城墙之上镌刻着多少六朝遗痕,在那白墙灰瓦之间掩藏着多少风流韵史,在它的空气中则弥漫着淡淡墨香,挥之不去。如果一定要给南京添加一个注脚,那么首推历史,人文次之。
  
  
  肇始金陵
  
  南京自吴、越建城,至今不过两千年,却被称为“六朝古都”,后增南唐、明初、太平天国和民国谓之“十朝”。而南京地名的更迭过程,本身就是一段历史的缩影。
  
  春秋末期,楚威王在现清凉山一带设金陵邑,这就是南京古称“金陵”的由来。同时,他还命人在城东北埋“紫金”以镇王气,古人称铜为金,所谓紫金即紫铜,亦即青铜,所埋之地则谓“紫金山”。后始皇东巡至此,见其有“都邑之气”,故命人凿沟壑引水入城,以泻金陵王气,并改“金陵”为“秣陵”,意即牧马之所,由王气集聚之地变为牧场,南京作为短命王都的历史即发端于此。
  
  三国时期,东吴孙权据城西清凉山的天然峭壁扩建为石头城,即现今鬼脸城。孙权以山为城,以河为池,控扼长江天险,以求北御曹魏。他还改“秣陵”为“建业”,大有建立帝王伟业之抱负,并邀诸葛亮登石头城鸟瞰,后者也不禁感怀“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也”,现清凉山仍有武侯驻马坡为佐。可惜时不假年,孙权帝业未竟,即长眠于现东郊梅花山。后东晋偏安东南一隅,南逃的北方士族汇于南京,决意在此建都,并改“建业”为“建康”。此后,南朝宋、齐、梁、陈皆在此建都,朝代更替之频繁令人目不暇接。再后,南唐、明初、太平天国和民国也曾在此短暂建都,但均未超过百年。
  
  光阴荏苒,铅华洗尽。南京这座名副其实的“哀都”,饱经沧桑,历经十朝,无数枭雄豪强逐鹿于城下,折戟沉沙,就如明城砖上的斑驳印记,在岁月的洗刷之下,已然模糊,而文人骚客的佳作遗偏也只能为这座城市平添几分阴郁。
  
  
  南朝如梦烟雨中
  
  长江对于中国的历史来说,绝非一条横贯东西的天堑那么简单,由于天然的阻隔导致了诸多割据政权都是划江而治,形成了中国独特的南北对峙的分裂历史。而这种分裂局面的结果往往都以北方政权挥师南下、一统华夏而告终。于是,在中国历史上出现了第一次政治中心与经济文化中心分离的格局,北方的强势政权在炫耀武力和王权的同时,南方的文明与富庶也在闪动着璀璨的光辉。
  
  城市的气质与其历史息息相关。魏晋南北朝时期,南京无疑是中国南方最重要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几乎所有的北方政权都以攻取南京作为南下的战略跳板,因而使得这座城市饱受战乱蹂躏。而南逃的士族后裔们却在这里挥霍着他们最后的奢靡时光,同时也将文士的风度推向了一种极致。此间诞生的多是旷世逸才,他们乐山水,善诗文,喜饮酒,好隐逸,就是无意于政治。这于国家当然无益,却成为后世文人们的无限向往,也为南京这座城市的性格注入了阴柔的特质。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在诗中所提“乌衣巷”,就在南京秦淮河畔。东晋时期,此地为达官显贵的聚居之地,而他们平时出入都是黑衣高履,因此得名。所谓“王谢”,实指王导和谢安两家,均系东晋名门。王导因辅佐司马睿称帝,被称为“仲父”,世袭公侯。其侄王羲之也长于乌衣巷,是为“书圣”。后赴任会稽,附近有兰亭,他率一干文士在此“曲水流觞”,众人沿河散坐,置杯酒于盘中,以水流之,每遇一人,此人则要饮酒做诗。事毕,众人汇诗成集,推选王羲之为之序,其借助酒兴,一气呵成,是为《兰亭集序》,号称“天下第一行书”。而谢家与王氏一族交厚,亦是名士辈出。淝水之战时,谢安有“静奕克敌”的风范,其侄谢玄为东晋名将。后人中谢灵运则长于山水诗,自成一派,而谢眺更是备受李白赞誉,所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隋唐的文人常以南京作为抒怀的对象,杜牧也在其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四百八十寺之首就是鸡鸣寺,也称同泰寺,紧邻台城,由梁武帝斥资兴建。这位皇帝有些另类,不喜政治,一心皈依佛门,曾四度出家为僧,这与设道观于宫内的明嘉靖帝倒是有些相似。他还大兴佛事,广建寺宇。“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间,江南各地香烟袅袅,祷声如潮,这才有了杜牧的感怀。现南京鸡鸣寺乃明清时依旧址重建,古寺早已毁于战火。皇帝不理朝政终不是件好事,武帝末年,侯景叛乱,梁武帝等人被困于台城。当时他已是耄耋之年,竟只能活活饿毕,不得善终,凄惨之至,以致韦庄也发此慨叹——“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如今,台城之外玄武湖畔的杨柳已然泛绿,湖风过处,如万般丝绦婆娑摇散。斯人已去,柳色如新,让人感怀无限。
  
  五代十国,南唐前主和中主均都金陵,其陵寝现在南京祖堂山南麓一带,谓“南唐二陵”。后主李煜虽在政治上昏溃无能,但在辞赋方面却造诣至深,堪称“辞帝”。北宋攻破金陵之后,李煜肉袒出城,兀自请降,以求保全城内百姓,被封违命侯,得以苟全。“亡国成辞宗”,李煜被俘之后,其辞达于至臻境界,终因《虞美人》触怒宋太祖,客死洛阳。“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至此,南京作为都城的历史暂告一段落,几经战火,几度重生,浮华褪尽终是梦,就如这东逝江水一般,一去不还。
  
  
  繁华阅尽,秦淮两岸箫声戚
  
  在中国历史上,只有两位平民皇帝。一是汉高祖刘邦,二是明太祖朱元璋。前者乃十里亭长,持三尺剑,斩白蛇起事,亭长相当于保长,虽是末吏却也是官。而朱元璋则真是草蟒出身,一介布衣。他定都南京之后,决意按照自己的理念建造一座皇城,这项空前绝后的宏伟计划包含了皇宫、内外城垣、中央官署、帝陵等诸多部分,从他登基起至其驾崩,耗时数十载,工程之浩繁,耗费人力物力之巨,旷世未有。他根据大臣刘基的建议,在城东建筑宫城,也就是明故宫,而北京故宫其实就是明故宫的翻版,只是规模有所扩张。他还根据南京周边地势,筑起内外两重城郭,现存35公里,为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墙,并规划建造了中央官署区和居民区。从明初开始,南京才真正具备了一个帝国首都应有的形态与气度,俨然一座金汤之城,彰显着皇家气象。
  
  出中山门向东,即孝陵卫,乃明孝陵守陵军队的驻地,现只是南京的一个地名。朱元璋死后,与其皇后合葬于此,明朝期间为皇家禁苑。明孝陵历时二十多年建成,整个陵区由下马坊、神道、功德碑、享殿、明楼和陵寝组成,几乎占据了整个钟山南麓,开创了明清两代帝陵的建造典范。依照明律,此后的帝陵在形制和规模上都不能谮越祖陵,所以游过明孝陵,明十三陵可不必再看。明惠帝时,燕王朱棣率“勤王之师”攻入南京,血洗京城,惠帝自焚,帝师方孝儒因拒绝草拟即位诏书,被诛十族,门人敛其遗骸,葬于现南京聚宝山。朱棣移师北京后,仍在南京保留了六部、御史台、国子监等全套中央机构设置,并改南京为应天,可见其良苦用心。于是,一国之内出现了南北两个帝都,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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