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右派朋友李玉滋

在一个团拜会上,华而实告诉我说,李玉滋作古了。我心中一惊,怎么回事?他说,心脏病突发,死在深圳。我一时难过之极。李玉滋前不久给我打电话,说画了不少画,自己很满意,颇有心得,他说,“我要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搞个展览,并且有一整套的创作经验给大家介绍。”我一听,大不以为然,在电话上就同他争论起来。艺术创作哪里有什么经验可言,完全是凭灵感,凭才气,完全是偶然,偶然中的偶然,庄子所谓循斯须而已……什么理论,都是胡说八道;什么经验,都是瞎吹。我不客气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画画,少胡吹!道可道非常道,可道者非道也。”前几年李玉滋懒得要命,一提画画他的反抗性就来了,后来我想尽办法劝他画画,现在居然画了好多张,却要介绍什么创作经验。我大喊道:“你过了头了!展览可以搞,预祝你成功,但绝对不能介绍什么创作经验,千万千万,沉默是金。”如今,他还没有办画展就突然故去了,哀哉!

十几年前,王莹去世后,我写了一篇《回忆王莹》,发表出来朋友们看了都说好。李玉滋对我说,“我死了你也给我写一篇,说定了,记住了!”我说,这种事还能预约?一笑置之。这种往事,如今想来心中一片怅然。1958年,我转业山西,结识了三个右派分子,孙功炎、王莹、李玉滋,过往甚密。1959年庐山会议后,山西省人事局就揪住了我,说我同右派分子臭味相投,说我是漏网右派……等等,全局大会批判我12次。刚转业就遇上这,真过瘾啊。我急了。我气急败坏,在大会上我突然冒出一句十分反动的话来,我说,“希特勒说,即使世界上没有犹太人,我也会把他制造出来。”我的意思是庐山会议后,凭空控造了一个右倾……这话是非常恶毒的,说过我就后悔了。就是退一步说,我在当时,至少还不认为毛就是希特勒。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听天由命吧。谁知人事局的老左们竟然没有发现我这话的意思。我每次挨整,我爱人都非常清楚,只有这次反右倾,整了半年,她全然不知道。人生在世,有时候当个两面派,看来也是必要的。此类被批斗之事,对三位右派,我也从未提起过,提它作甚,无聊。现在,事情已经过了48 年,当年的左的右的也都死得差不多了,说说也无妨 了。

我比李玉滋马齿稍长。我是一事无成,李玉滋是一流的大画家。一个终生以绘画为职业的大画家,忽然厌恶绘画,十几年后重回人间,就像回光返照一样,在生命的尽头,画了很多好画,自己非常满意的精品,这肯定是一个超级的艺术大师,这是不言而喻的。他是东北鲁艺毕业的,毕业分配山西,不久就打成了右派。把他打成右派,起了关键作用的,是我的老战友王某。在李玉滋下放期间,我的印象上,王某对他是很关心的,等到1979年给李玉滋改正时,他却一反常态,说不行。王某两口子异口同声说,别人可以改正,李玉滋不能改正,李玉滋是真正的右派。我听说后就找王某谈这事,我说“你怎么忽然把老布尔什维克的尽头拿出来了?中国的布尔什维克们能承认你是布尔什维克吗?恐怕不一定吧。说着说着你就来劲儿了!”我这人爱着急,我同他猛烈地争论了一番。我大喊道:“你才是真正的右派!”说过我又觉得不合适,我怕伤害了老战友。等情绪缓和下来,我说,“你好好想想吧,1957年的反右斗争是错误的,并且是非法的,纯粹是阴谋,大阴谋,政治阴谋。”后来他态度转变过来,同意给李玉滋平反,并且出具了证明材料。一个李玉滋,闹得我和几十年的老战友不和……回想起来,怨我,是我不会说话。

李玉滋创造了一种新的绘画语言,他的画满纸斑剥,古色古香,实在是妙绝。他送我一幅画,就是临摹永乐宫的“猴神”,美极了!古典艺术的美是典雅的美,那才是真正的美。其实在艺术上用不着刻意求新,求新创新,新而又新,唯新是从……狗熊掰棒子,随得随失,最后是两手空空……这种话不合时宜,它永远不合时宜。保守主义是文化的根,却是革命的死敌。从前,我认为山西特别左,文艺方面尤甚。改革开放以后,我任中国书协评委多年,有机会各地走走,才知道山西和全国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左是时代造成的,是一种时代病,或者干脆说那就是一个病态的时代。我们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中,能说什么?有人说“生不逢时”,也有人说“生正逢时”,都一样,没法说,不能说。李玉滋介绍我认识了袁毓明,袁毓明对我说,“孔子曰,不能说。”孔子是曰,不能说孔子说。他着了急就是这句话:“孔子曰,不能说。”袁毓明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他原是大公报主编,打成右派下放山西,摘帽后安排在省文联任副秘书长,30年前就去世了,众人给他的评价是一辈子没说过硬话,一辈子没做过软事。李玉滋也是这样,没说过硬话,没干过软事。李玉滋是巴黎沙龙美展的金奖得主……又能怎样?没法说,他到了也未能去巴黎领这个奖。

李玉滋后来厌恶绘画,一提画画,心中就反感。他女儿在深圳,老两口常去深圳住。有一次李玉滋回到太原,到了我家,一坐就是8个多钟头,吃了两顿饭还不想走,说呀说呀,一会哭一会笑……后来我体会到,在深圳没谈心的人。他说到张一非对他怎么好,说着落下泪来。他说到一个叫陈志明(大概是这么个名字,我不认识)的右派,他们一块儿烧锅炉,在掏炉坑里的灰时,灰烟呛鼻子,陈志明说,“李玉滋你上来,我下去……这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说到这里嚎啕大哭。又说到另一个右派,老婆和他离了婚,后来领导和他谈话说,“全家下放,明天走。”他说,“明天走,就我一个。我已经离婚。”到1979年这右派落实的政策回到机关,他老婆带着孩子来跟他复婚。有人说,这老婆不好……这右派老婆说道:“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众人哑口无言……说到这里李玉滋眼泪汪汪地笑着。那次闲谈,令我终生难忘。李玉滋说,有个右派,下放农村,生活苦,农活重,都不用说,受不尽的污辱,实在活不下去了,决心自杀。晚上来了一位贫下中农,看上他的被子了,手摸着他的被子说,“活着没意思,实在没意思啊……”这右派听清他的意思了,决定不自杀了,活下去,看着!李玉滋说,“作家们编造各种故事,其实用不着编,谁能把这些真事写出来,我就佩服。”我想是,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有一肚子的话,能跟谁说。乔羽的歌词说,“你像一只蝴蝶”,主持人反复问,“你” 是谁?乔羽就是不说,给人印象,仿佛那是乔羽的情人,其实这就是一个下放干部,突然整队走了,不知去向,两年后一个人突然回来,三言两语后又匆匆离去。诗人写出优雅的诗句,音乐家谱成娓娓的曲调,歌唱家唱出动人的歌声……在一片荒凉的废墟上,开出来一朵蓝色的小花。我们这个时代太伟大了,所以无法理解,不好理解,它超出我们的理解力之外。

我今年虚岁八十了,我现在泪流满面地为比我年轻的人写悼念文章,我的心情之沉重,自不待言。李玉滋就像一棵小树,他们都是稚嫩的小树,迎风招展的可爱的小树,一棒打下去,打弯了他们的腰,他们一直弯到地上,多年以后他们才抬起头来,高高地扬着头,开出了他们所能开的花,并且结出丰硕果实。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庆幸。我老家的后山上有一棵矮小的柿子树,秋天,在它瘦小残缺的肢体上结满了金黄的大柿子,十分好看,我一见非常高兴,我欢呼着,后来我落了泪。在昨天的团拜会上,我看见了李锐,看见了胡绩伟,看到了许多老年人,他们都讲了话,很好,我很高兴。我在内心中祈祷着,好好活着吧,活着,看着,有看头。

2007年.2月.13日 于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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