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离不开中国的人
●编者按:久违的遇罗锦是文革中因写作著名的《出身论》而被中共枪杀的遇罗克的妹妹,她前夫吴范军曾是北京钢铁学院的右派学生,为人择善固执,今年七月七日逝世,享年七十一岁。本文描述她出国后个人生活的一段遭遇。收到金钟寄来的《毛传》,就连嚼著饭菜也在看。许多文字是刚看完又再看一遍,以便加深印象。每天好几次地和第四任丈夫海曼感叹:「好书!写得真好!客观!完全是驳不倒的事实!这种书不得诺贝尔文学奖,甚么书应当得?!」 又去市内书店自掏三十四欧元给海曼买了一本德文版,让他知道甚么叫中国,让他知道和他结了十三年婚的这位中国太太,是怎样长大的。然而海曼却说,我给他买这本书,是故意叫他睡不著觉。
当我花了一周时间终於把它看完时,好几天却是心口堵得难过──难道,中国政府就是由这一帮人组成?难道中国人被愚弄到这个地步?难道我们就是在这样黑暗的国度里出生和长大被扭曲人性?中国应叫恶魔国!
直到〈遇罗克的眼角膜〉做为《开放》某一期的每月首选刊登了时,我那时还不明了真实的情况。合上《毛传》、再加上我订阅的《大纪元时报》多次报导过对法轮功人员的令人发指的迫害,如今我才明白,一九七零年三月五日遇罗克和一批政治犯在北京工人体育馆被宣判死刑后,有人看见遇罗克被拉出来押上了一辆警车──《冬天的童话》里有写,父母还幻想可能因此未被处死。直到事过三十六年的今天,我才肯定:那是一辆对死刑犯的活动手术车,不但「趁热」割下他的眼角膜,以哥哥那移给谁都可以的「O」型血,以他那年轻的极好的心脏、肾脏和皮肤,都会一一切割下来做为移植之用,甚至骨架也不放过。
不读这本书,再也想不到周、刘、朱 ...... 等老毛手下的这一帮人,多少年来对毛如此惧怕和百依百顺。也想不到原来事无钜细都得由毛一个人说了算。一个无法制的国家,就能黑暗到这种程度!甚至渗透到国民党高层!
为坚决不做中国人而离国
我从出生到长大到有机会离开中国,那时已是四十岁。我并没有像韩三洲在文章里挖苦的甚么「不可宣示的原因」(二○○六年十月号香港《动向》),我的唯一原因就是「坚决不做中国人」;哪怕去他国当默默无闻的草民一个,也绝不在国内和绞刑架下当出名的「作家」;哪怕在国外和一个中国人都不来往,也不愿被中国的所谓「精英」们伤害;哪怕有一天像犹太人那样被德国纳粹或暴民们打死(若发生内战),也不愿又一次死在中国人手下。我对中国的格格不入早已在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的自传《爱的呼唤》里有写。我做为中国人已然不幸,有机会出国,但愿下半辈子再也不踏上那封建干燥的黄土地。出国前我对第三任丈夫吴范军说:「只要我一立住脚,立即把你接来」。
八八年和八九年的两次「经济担保和无限期入境许可」(德国大使的主动照顾),得到的是范军的拧、闷、顶。拧──你说东,他说西(在《开放》发表过);闷 ──他到底是甚么主意、甚么意思,从来也不说明,让人摸不著头脑;顶──你越希望他来,他越不来。直到他人在台北,我电话问他你该来了吧,他只「嗯」了一声人却又回北京去了。显然,他认为他父母──台北──中国「四十年不见越不见越爱赛过电影」实乃太过平常,把四十年当四十天。以我这办事一是一、二是二的性格,到九二年已经和他生了六年的闷气,无论是我家人和朋友们,我都没体会过像他这种典型。我坚决不回中国,他坚决不来德国,我只有下「最后通牒:要么来德,要么离婚。」德国法院的要求是:他必须有亲笔同意离婚的上诉状,这婚才离得成。这位甚么事也说不明的人,到这时又把我累死:给你个不理不睬。无法,我只好委托我一位女友代办。女友去他所住的钢铁学院宿舍(现叫科技大学)「抓」他几次都抓不著人影儿。一般朋友早会累得不想管了,亏这位女友真心肯帮我,人又能干,几次之后,总算把他抓到了。「要么你去德国,要么你离婚,你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老这么拖著吧?」他没法,反倒来了个「主动离婚」,我这才解了放。他那边也松了绑。
九三年我和德国人海曼结了婚,我看上他的并非他和我一样的「不抽烟不喝酒无不良习惯」,也不是和我一样的喜欢安静,而是他对中国的「毫无兴趣」。
我们过得相当安宁愉快健康。我对他如同对我那前三任丈夫一样,从不为钱吵架;我是个好主妇,家中永远整洁干净,饭菜可口又经济,我若给自己买甚么,同时会想到他有没有。
请女友密探范军大陆生活状况
到了二○○五年,与范军离婚已十几年了,但纯是出於好奇,出於不相信朋友们、弟弟们所说的范军的情况:「他过得不错」「他在搞生意,有钱赚」「他还能没退休费?」我出国前他在大学工龄已经是二十九年了(工程师),他还能没有退休金?我从来也没想过回中国与他一起生活,但还是拜托那帮过我的女友去当回「密探」,了解一下他的真实情况。
女友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於在按了一百多下门铃,就是不走(假设他就是在家)的无比毅力之下,终於让他开了一条门缝儿。那家里变成垃圾场的情况,又胜过我在《爱的呼唤》里描写的初识他时十倍。有一点却核实了:这位从在该大学被划成「学生右派」此后一直住在该院宿舍的人,自我离开后的二十年里,他不但自动离职,不但不去申请自己应得的退休金,也根本不知道人事科在哪儿。该院人事科早以为他死了││在我和女友数封通信之后才知。我就算做为范军的「妹妹」,也该关心他吧。我写了长信恳求女友一定要去人事科为他谈谈。女友也真去了,按她在单位搞了多年退休人员管理的经验,保证说,只要范军去趟人事科「打个照面」,这足够他生活的退休金肯定会有的。
但仅仅这根本不是甚么难事的事,范军却卡在那里比登天还难──硬是不去。他对我的女友讲,他等著科技大学主动地送退休金来。气得我写信给范军说:在欧美诸国,人到了退休年龄而自己不主动去办理填表格的话,退休局是根本不会主动给谁送钱的,何况中国?但无论说甚么,他就是不去。这如同他那右派平反一事一样:他硬不写要求平反的申请。他的理由是:「当初整我的人,如今一个个是院校领导,让我去求他们?办不到。」他的一个同事看不过,主动去为他办。只让他签个字,字他可签,平了反他又高兴。这回轮到退休金了。我写信恳求女友:给他办到「排排坐、吃果果」的程度││让他签个字就可拿钱的程度、揪也把他揪到人事科去。然而这一步谁也不管了。没有退休金就无医疗保险。第一次他动心脏手术是我两弟弟在我「一定要照顾好他」的吩咐之下,为他付了一万五千元才入的院。这第二次,又是朋友们凑钱入的院。女友写道:这几年他丢了许多钱,一次一个小手提箱内有一万多美元全拉在了出租车里忘拿 ...... 虽然丢了无数次钱又借人钱不要人还,自己却有上顿没下顿地去朋友家「蹭饭」,人家给他吃了背后又骂他。以前我是一心把他打份成个「大学教授」,而如今却成了叫化子相。
结婚四年未了解他真正的一面
可以说,和他结婚四年的生活,都不了解他真正的一面。由於谁也劝不动他去申请应得的退休金,气得我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信的开头是:
给范军的墓志铭
他的本事: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把有辙的事没辙化;他的能耐:把整洁像样的家变得垃圾化,把自己的形象变成要饭花子化。
他的心胸,宽远无边;
他的理想,赛过神化;
他一张口,空话连篇;
他只爱看自己订的二十二份报纸,
语言鹦鹉学舌化。
如今你升了天,
天上必人人平等,
再不用穿衣吃饭、花钱看病,
也不用吹牛撒谎,
这才真正自由化,
我们也会,
一个个飞上去,
与你一起笑看,
红尘的世俗化。
为你高兴!
若在九二年离婚前,我也曾想过,若万一范军去世而我人在德国,我肯定会大哭痛哭、难过得多少天吃不下饭。然而我现在即告诉他:你若真死了,我真地为你高兴!为甚么?因为我从来没和一人生过这么长时间的闷气,我那些难过,全叫他给我的气磨没了。朋友们说他在生活上一塌糊涂「如此弱智」,我却看成是从小缺乏家庭关怀、家庭温暖(从十五岁起在济南他母亲就让他去南京住校读书一直到去北京钢院),甚么过日子的事也不知、也不懂;看的世界文学名著又太少,不懂人的细腻感情和体谅他人,又满脑子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教导如:「八尺男儿得爱国」「父母在不远行」「炎黄子孙这这这」「中华儿女那那那」。凡我认为老朽糟粕的,他却以为是中国精华。
但在信的最后,我还是希望他来德国。由於德国大使对我不止一次的照顾,再次批准他入境完全有可能。则我目前这个家全留给海曼(我们又无子女,又不会有钱财之事),再帮他物色个年轻些的贤良的中国女人并不难。我肯定会在一星期之内,和范军建立起一点不逊色的家││六十平方米,整洁安静温暖。有全新的家俱;阳台、窗台上种满了花;里外三新的足够的衣服鞋子;还有余钱出出远门;每天我这主妇准时地做可口饭菜。以他过了六十五岁之龄,一到这儿就属於退休者。每月的退休金(或失业金或救济金)都够以上的生活水平,外加人人有的医疗保险。假如他表示他想来,我立即给德国大使馆写信。然而,他和以往一样──对你不理不睬。
在生活上一塌糊涂的,范军倒有个「双胞姐妹」便是林希翎。林在巴黎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一个儿子苦闷得自杀。最终她承认错误又回中国,再也不反共。而范军也是铁打般地爱定中国中共,爱到一丁点麻烦都不肯给他们,这是否也是「斯德哥尔摩症」?或者说,当你看完张戎的《毛传》之后,你有没有感到毛骨悚然,无论我们是否还要做中国人,只要是在那魔缸(而非酱缸)里泡过的,我们都会有心理障碍和不同程度的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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