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烟消云不散-身系集中营连年服苦役(中)
煤矿下井分三班,每班八个小时,二十四小时不停工。我们三个排也分三班下井,相互几呼见不到面。和在房山筑铁路一样,不分男女老幼、体弱残疾,一律下井干同样的活。比起房山工地一片狼牙锯齿的花岗岩世界,井下的工作环境更为恶劣。除了头顶上的小小一盏矿灯照亮的前方一小片亮处之外,都是一片黑暗。脚 下除了有铁轨整木之外到处都是煤渣石块,有些地方还有大片积水,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情况。
井下的工作分掘进和采煤两类。掘进是打眼放炮、支撑坑道和运走石渣;采煤是用镐头刨松煤层,用铁掀把煤装进斗车,运到特定的地点。我们大部分时间是干采煤的活,有时也去掘进工作面帮助运石渣。
每天上班时先穿上准备在煤层跌打滚爬的工作服,领来矿帽和矿灯,穿戴好之后坐上缆车,经过一千多米的斜井直到指定的工作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坑道内高一脚低 一脚地再走上几千米,才可到达工作面。镐头掘煤,铁掀铲煤,斗车运煤,在黑暗、污浊、潮湿、缺氧的环境下,八个小时工作下来,精疲力尽,腰疼臂痛,无话 语、无谈笑,只有默默的忍受。第一次从井下出来,相互看见对方满头满脸黑炭染成黑鬼一样,觉得可笑。到了政治学习发言时又多了一个说辞:虽脸染黑了,可心炼红了。下班之后去澡堂清洗,澡池里的水比阴沟水还脏,又黑又臭,简直令人作呕。思想改造交流心得时也多出一个说辞:在煤矿工人的澡池里,洗掉的是资产阶级肮脏思想,练就的是无产阶级感情。随着在煤矿劳动时日的增加,逐渐听到本矿井和临近矿井传来的矿难事故,于是政治学习中就经常听到:深挖私字一闪念,狠批胆小怕死的心里,坚决向党表决心,学习煤矿工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如此,在当时资讯极其闭塞、官方有意封锁消息的情况下流传出来的大大小小 的煤矿伤亡事故,轻而易举地在政治挂帅和阶级斗争的高热蒸汽下消融得无影无踪。
四个月的煤矿井下劳动,加上远离城市、远离家庭,几乎忘记了伤痛、灭绝了思考,在这集中营式的政治高压釜中,这批知识分子已经被蒸煮、改造成像那脱水的软木塞,塞到什么样的瓶口,填进什么样的缝隙,都会毫无反弹地 乖乖顺从,服服帖帖就位,以至于在年终时,工宣队宣布从煤矿班师回校时,人们都干瘪得没有一丝兴奋之情了。
根据毛的“五七指示”:既要学军,还要学工、学农,还要批判资产阶级。筑铁路和下矿井可以说是“学军”和“学工”了。新年和春节刚过,又要派发老九们去农场“学农”了。我匆匆重新安排了两个孩子,轻装上阵去‘学农’。
敞篷大卡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把我们分别送到一个公社的各个生产大队。仍然是军事化形式组织,一个生产大队,一个连。我们连的所在地叫范岗大队,主要种植大粮作物,另外有部分蔬菜和奶牛。这次,我们的宿营之地是真正的牛棚,据说原来是饲养奶牛的地方,特地为我们腾出来的。干打垒土墙,门窗只是留出来的空 洞,没有门框和窗框,更没有门板和窗玻璃。屋顶是篾珊上铺盖一层茅草,地面是坑洼不平、带有浓烈牛粪气味的褐色土地。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供大家做地 铺。按照班排顺序点名,一一自扛行李进屋,打开铺盖卷,一个紧挨一个铺开各自的铺位。就好像囚犯被押解到驻地,按号在指定的位置安置囚铺。只是工军宣队没 有给每个人编一个囚号而已。八十来人,分里外两排,排满三十来米长的大牛棚。女士们就住在和牛棚相连的牲口饲料库。
起初一个多月的工作就是 修水渠。每人一把铁掀,在渠底挖土,一铲一铲扔到堤埂上,开出一条两米宽、两米深的主干渠。开始大家觉得比筑铁路、挖煤矿要轻松许多,干活时也可以有点说 笑。可是时间一长,感觉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由于动作单调,姿势和用力都是不断重复,很快手心生出大血泡,臂膀和腰背的疼痛越来越加剧。一天下来,大部分人上的血泡都已磨破,疼痛钻心。没有人宣说,至多和邻近的人小声交换一下,互相看看手掌。因为牵涉到接受‘再教育’的态度,看你是否决心 “磨一手老茧”“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人人都是默默的忍受,咬牙顶过钻心的疼痛。
开头几天,由于白天过于劳累,尽管地下阴冷潮湿, 牛棚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大家都还能一夜熟睡。几天之后,手中的血泡开始转变为老茧,臂膀疼痛稍有缓解,然而睡觉却出现了严重的危机。一个人首先发现了虱 子,很快,人人都说有虱子。虽经一天精疲力尽的沉重劳动,晚间却辗转反侧,不得入睡,或是夜间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眠。
人们开始在钻入被窝之前脱下自己的内衣,在昏暗的灯光下抓虱子,或者劳动打歇时偎在堤埂上,在太阳下翻开身上的衣服抓虱子。此景很有些像动物园里的猴群,只是抓到的虱子没有送到嘴里去,而是 用两个指甲盖把它碾死。不过,一不小心,抓到的虱子还未碾死又让它逃之夭夭了。有同事打诨说:“虱子比人的本事大的多,攥在手中心也会跑得无影无踪”。此 话有谕今之嫌,说虱子比人的本事大,是哀叹当今的人,谁也无法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好在这次对虱子的议论非常踊跃,大家就虱子论虱子,尚未引起什么政治灾难。
有人说,虱子就是跳蚤,跳蚤是世界上跳得最高的动物,它可以跳到自身尺寸的五百至六百倍,应该登上吉利斯世界纪录。如果人也能跳得如此比例,可以轻而易举地跳上帝国大厦的尖顶,跳过英吉利海峡。
也有人说,虱子是世界上最能挨饿的动物。如果你的衣服带着虱子收藏到箱子里,一年以后拿出来穿,它照样还要吸你的血。这也可以上吉利斯纪录。
还有人说,虱子是世界上最难消灭的动物。它寄生在动物和人身上,深藏在动物的毛皮里,人的头发、阴毛和内衣里,不能喷撒敌敌畏,更不能开水烫、烈火烧,只能一个一个捉。诸位回家只有脑袋剃光头,衣服高压锅煮,才可断其繁衍。
这些老九对虱子评头品足,见仁见智,可是谁也不提这虱子是来自牛棚,更不敢提出请求换一个地方住。那么,虱子之灾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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